北京的晴天是字面意义上的“响晴”。大多数日子里天空都被或浓或淡的雾霾罩着，天气好时可以看见雾蒙蒙的一轮太阳，而不好时干脆连太阳也不见，只有剃了光头的或许可以根据头皮上的热源感应判断太阳是否照常升起。偶尔万里长风吹过，雾霾穹顶一扫而空，顺便把云彩也刮得半点不剩。赤裸裸的阳光砸在地上简直能听见声音。再配上大风在楼宇间穿过的怒嚎，让人不禁有种在沙漠中跋涉的错觉。
杨霁坐在床上，手里捏着本书，却被炽烈的阳光和呼啸的风声搅得无心阅读。她在家里，她和唐介岚在北京的家，小小的一室蜗居被书堆得满满当当，他们却从没觉得有什么苦恼。只要有彼此，在哪里都是家。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环视四周，眼前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她和唐介岚逛遍十里河才选中的墙纸、在通州找工厂定做的衣柜……她试图站起身，去阳台看看那株疯长的含羞草，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双脚沾地后竟自作主张地走到卧室窗边。
（怎么了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去那里）
卧室窗子正对另一栋楼的山墙，小区里某阿姨喂养的几只流浪猫在墙根下晒着太阳。路上没什么人，毕竟是工作日的上午…嗯，是工作日没错，因为唐介岚不在家，肯定是去上班了。
（介岚真的去上班了吗？我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是今天吗？为什么没有印象？）
她想张口叫人，喉咙却没有半点移动的意思，根本发不出声。她觉得自己像个乘客，搭在别人的身体上，行动完全无法自主。她别无选择，只能看着被锁定的视野。墙、玻璃的反光、猫、行道树在水泥地上投下的影子……
行道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摆，投下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这莫名其妙的不真实感——）
嗒、嗒、嗒。
身后传来小爪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杨霁猛然转身，这次身体出乎预料地配合。她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白猫从客厅踱进卧室，径直向她走来。那是猫三，9岁起就一直陪在她身边，从西安一直到北京。
（可是猫三在两年前就因为肾衰竭——）
身体不由自主地蹲下去，向猫三伸出双臂。杨霁想抱住猫三大哭，然而这身体的眼角毫无半点泪花。猫三在她面前两步处停了下来，张嘴说——
“醒醒！”
杨霁愣了。似乎有一道波纹从她身上向四周荡漾开，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只有猫三那对海蓝色的大眼睛依旧清晰明亮。
“醒醒醒醒醒醒——”
杨霁使出吃奶的力气睁开眼，视野正中是唐介岚的脸，四周环绕着窗外透来的金色曙光。这时她才发觉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她和唐介岚先是潜入埃文斯家的地下室、找到叫做“火花”的东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逃脱威利的围堵…经过半宿电影似的大冒险，他们在回家路上就已经筋疲力倦，到家后连澡都没洗就匍匐在床上了。
“你撵、眼、脸上咋了？”唐介岚站在她床头也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话都说不太清。
“啊？你说什么？”杨霁勉强抬起手摸摸脸，似乎没什么异样。
“哦，我要撒尿……”唐介岚梦游似的往卫生间走去，但没走几步就咕咚摔在地毯上。杨霁挣扎着欠起身子看他有没有摔伤。她的视线从窗口掠过，外面一片漆黑，没有曙光。然而她迟钝的大脑并没多想，只注意到唐介岚趴在床脚，下半身被床挡住，但上半身看起来不像受伤的样子。
“没事就好。”她重新倒回床上，意识再次模糊。恍惚间似乎看到唐介岚的手脚等处都笼罩着一层黄光。“不重要，没事就好。”她听着熟悉的呼噜声再次进入梦乡。
再睁眼时天已黄昏。杨霁捞起手机：19点04分。“介岚干嘛去了，也不叫我——”想到唐介岚，她突然回忆起之前意识模糊时似乎发生过的事，一骨碌爬了起来。唐介岚果然还趴在地上睡得正香，被夕阳直晒在脸上也没有要醒的意思。杨霁拍了他两巴掌：“哎，你昨天半夜是不是叫我？”
“别闹，困。”唐介岚翻个身，拨开她的手。
“你不是要上厕所吗？”
“哦，是有点儿憋得慌。”唐介岚伸个懒腰爬起来半闭着眼睛往卫生间走。就在他离开阳光、走进幽暗的卫生间那一瞬间，他的头、颈、手、脚一齐泛起黄色光晕。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你身上怎么会发光？！”
“啊？”唐介岚在洗脸台前照了照镜子，“没有啊。你是不是……那个，青光眼？”
“没空跟你胡扯，真的有啊！”杨霁从床上一跃而下跑进卫生间。
“停停停！”唐介岚一脸惊恐的表情，“你才放光啊！成佛啦？”
杨霁也愣了。她转身看看镜子，似乎没什么异常的，但镜子里的唐介岚也全无异样。她再看看唐介岚的本体，依旧是人体灯泡。
“瞧你脸上金灿灿的一层佛光，”唐介岚伸手去摸杨霁的脸，伸到一半却突然停在空中，“我了个去？我手上真有光嘿。”
杨霁低头看看自己裸露的手脚，果然也是黄灿灿的一片光，而镜子里的自己却毫无异常。她转身关上门，卫生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你干什么呢——”唐介岚抗议到一半突然打住，“哎哟喂这效果忒恐怖了。”
杨霁已经大约猜到是怎样的景象。她转过身，只见双手双脚和一个头的黄色轮廓浮在空中。黄光似乎没有任何照明能力，并不能看见下面笼罩的脸。“你把睡衣脱了看看。”
“啊？白日宣淫不好吧？”唐介岚嘴上这么说，手上显然没闲着。
杨霁看到他脖子以下又露出一片黄光：“行了行了，你自己低头看看。”
“这黄光若有若无的，有点像……”
“像火花，对吧？”
“嗯。摸了火花就会变这样？别人看我们不会也是人形电灯泡吧？”
“应该不会吧。之前我们看威利不是挺正常的？”
“你怎么知道他也摸过火花？”
“他跟埃文斯学过附魔术，当然——”
“如果他学全了就没必要跟我们抢埃文斯的遗物了吧？”
“其实瞎猜也没用，那本书里应该有答案。”
杨霁这句话点醒了唐介岚：自从回到家他们还一直没抽出空研究那本《附魔术》。威利说两天之内就能找到他们的住址，眼下已经在昏睡中浪费了一天，必须抓紧剩下的时间学上几招自保的本事；万一附魔术超级难学、一两天内什么也学不成，至少还能留点时间找地方避避风头。
引言
得到火花后，你或许已经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你身上泛起的黄光是生命燃烧所产生的魔法能量，也是附魔术的根基。一直以来在民间传说和神秘学著作中，魔法都是极难获取的力量，往往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修才能掌握。其他法术学派或许如此，但就附魔术而言，学习的过程其实非常简单。你所需要的只是一点机缘、一个引子，也就是火花。不要恐慌：接触火花并不会缩短你的寿命。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在随着分秒流逝而缓慢燃烧，而你的身体现在能将原本被浪费掉的能量派上用场。
现在你已经拥有学习附魔术的全部基础条件。先来试试第一步：伸出一根手指，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深吸气，屏住呼吸，用手指在空中画一条线。
杨霁和唐介岚交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伸手在空中划了一道，什么都没发生。“画一条线”说来简单，执行难度却相当大，往往画线时就忘了集中精神、集中精神就忽略了调整呼吸，他们试了三十多次才终于看见成效。杨霁的手指在空中划过，留下一道金黄色的明亮线条，即使在夕阳的余晖中也显然可见。凑近看，线条两端还有微小的金黄色粒子逸散出来消失在空气中。唐介岚试着捏住金线，线条像最轻柔的丝线一样在空气中微微抖动。
“……如果我对你说这就是附魔术的全部技巧，你会怎么想？不可能？比你想象中的简单太多？事实正是如此，所谓附魔术就是无数次重复你刚才所做的，用线条连缀成魔法图纹，再附着到各种物件上。如果你已经准备好，请翻开下一页，准备进入魔法的世界。”杨霁继续念着。
“那就翻页啊。”唐介岚正试着在空中用金线写字玩，平均每个笔画大约要重复五次才能成功。
“这都什么呀！”翻到下页，杨霁倒吸一口冷气。
唐介岚凑过头，只见下页第一行写着“燃烧”（Combustion），下面是占满一整页的大型图纹。“老头有病吧？这不相当于让刚学会走路的小孩跑马拉松……按咱的速度，这得画到明年了。”他从杨霁手里接过书，哗啦啦往后翻。图纹后面接着几页纸的文字说明，再下个法术看起来更复杂。整本书翻完，只有一个法术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
绝对固定（Absolute Fixation）
将受术物体上的每个原子锁定在其目前所在的空间位置，使之不再产生任何位移。
这个法术的图纹异常简单，只是三个顶点相交的六边形。
“试试这个？”唐介岚征求杨霁的意见。
“别的也试不起呀。”
区区十几根线条，他俩联手折腾了足有20分钟，最终得到的结果看起来也并不怎么规整。当最后一根线条闭合的同时，空中漂浮的图纹似乎抖动了一下，金色的能量开始沿着脉络往复流转。
“成了？”唐介岚问。
“稍等。书上在图纹中心那一点画了个圈，小字标着‘控制器，见附录一’。”
附录一的内容出乎预料地简单，只要在三个六边形相交的中点上另外引出一条线、在线的另一端接上个圆圈即可。
“凑近圆圈，说出触发和终止法术的命令。”杨霁继续念道，“小字注脚：不建议使用日常用语，以免不经意间意外触发法术。”
唐介岚想了一会儿，把嘴唇凑到圆圈旁说道：“Hello world。”他的话音凝结成一团淡蓝色光雾，同时圆圈开始收紧，把光雾包裹成一颗没有实体的蓝色弹珠。图纹中的能量突然停止流动。
“那是什么鬼指令？”
“程序员入门嘛……绝大部分编程语言的第一课都是教人做个小程序在屏幕上显示‘Hello world’……”唐介岚答道，“说正经的。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好像没有了……”杨霁又把书翻回“绝对定位”那页，“哦不对，这写着最后一步：拿起符文贴在想要附魔的物体上。”
唐介岚四下看了一圈：床、床头柜、台灯……都是有用的东西，万一魔法出岔子给弄毁了可就麻烦。他掏出钱包在里面翻了半天，找到一张超市购物小票，双手展开伸到杨霁面前。“最关键的一步请领导完成。”
杨霁小心翼翼地在空中拖过符文。小票太窄，她只好把图纹在纸上缠了两圈、两手各拉一端，像打结似得收紧。图纹无声无息地融入纸张，购物小票上泛起一层金色光芒。
“等下，难道说……”唐介岚拉过背包，从里面取出眼镜和酒壶。果不其然，两件东西都泛着金光。“敢情在附魔师眼里，所有附魔物体都是这样的，难怪那时威利一眼就看出它们内有玄机。”
“不要测试一下吗？”杨霁提醒他。
“对哦，都忘了。”唐介岚高举亮闪闪的购物小票，“Hello world！”
小票上的光芒开始流动。他试探着放开手，小票停留在空中一动不动。
“成了！”杨霁兴奋得一跃而起。
“再试试这个。”唐介岚也抑制不住狂喜，他双手握住小票，用力下压。直到他双脚离地、把全部体重施加在手上，小票依旧纹丝不动。
“Hello world。”杨霁冷不丁说。小票应声而落，唐介岚毫无准备就落了地，差点摔倒。
“你倒是先打个招呼喂！”唐介岚把小票收回钱包，“不过学了这招，我们至少能跟威利耗上一阵。”
“当缩头乌龟啊？”杨霁隐约猜到他的思路。
“现在不是要面子的时候。先缩着再想办法。赶紧叫个外卖。今晚别睡了，咱俩先把所有门窗都附上绝对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