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把女儿放在母亲那里,逢年过节我都跑回去看她,小家伙长得真快,每次回去都有变化,又长牙了,又长高了,又长胖了,又会说这个了,回回都有新发现,那可爱的动作,娇嫩的皮肤,软软的童音,只要看一眼就无限欢喜心生希望。而人老了,也是这样,又掉了一颗牙,又矮了,又瘦了,又说不出话了,儿童一天天成长,老人一天天萎缩,楼上的那位高叔叔在我的眼里,就如冬日炉灶里的煤火,正一点点的黯淡和冷清。
他和儿子住在一起,一年四季的白天都在楼道呆着,女儿爬上爬下的他就在一边看,来回路过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都懒得打招呼,而我,因为回来的次数不多,每次上下楼都看到他坐在小板凳上,便向他问声好,他虚弱的答应着。高叔叔很瘦小,穿着厚厚的棉衣,胡子稀少,肤色苍白,眼睛已经半瞎,奇怪他每天是怎么从三楼摸索下楼,而且很早他就坐在那里,有太阳的时候他会坐在楼道门口的台阶上,闭着眼睛享受一下阳光,冬天他就坐在楼道里,倒也不怎么冷,他说,刚好坐在暖气包跟前。
我记得自己在一年四季都问过他同一个问题:在家里呆着多好,累了可以躺一会啊?
春天,他说:外面好,有阳光。
夏天,他说:外面好,补钙。
秋天,他说:外面好,不冷。
冬天,他说:楼道好,热乎。
我忙着和女儿逗乐游戏,只是顺嘴客气地问他这个问题。很少看到他的儿子,孙女已经上大学了,他的儿媳就在院子前面卖菜的那个地方坐着,一群女人成天在那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除了吃饭睡觉的时光,其它时间那里最是热闹。
有时也想,人老了可能就和太阳最亲,天天都在追逐太阳的脚步,而高叔叔真是执著啊,摸索着下楼,摸索着坐在那里,摸索着阳光,摸索着温暖,看他穿得还算齐整,脸上头上洗得干净,想必也是衣食无忧儿孙满堂,而他的面容一直都非常和善,从没有见过他生气或者伤心。
女儿要上学了,我接她回来,从此就很少见到高叔叔,后来母亲购置了一处平房,一回家都喜欢在那里呆着,上楼的次数很少,那次回去,上楼下楼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才想起,原来是没有看到高叔叔。当时也没在意,以为他终于喜欢呆在房子里了。
再后来,一次闲聊,还是女儿问起了他,外婆,那个门卫爷爷怎么不在啊?
我失口笑了,女儿一直以为高叔叔是门卫啊。
那个爷爷啊,死了。
不会吧,看着年轻着呢。
年轻吗?八十多岁了,都。
真是想不到啊,可是他怎么老是在楼道里呆着?
儿媳不让他白天在家啊。
为什么?
要喝水呢,就要上厕所吧,就会浪费水吧,要看电视呢,要浪费电吧,要没事吃零食呢,就会浪费钱吧,况且吃多了对身体也不好吧。
老天,这是什么理由?
就是这个,呆在楼道,啥都省了。
太不孝顺了吧这个,那他怎么上厕所啊?
外面地方那么大,找个角落就行了啊。
可他眼睛都半瞎了啊。
瞎子多得是,他们也照样生活。母亲说话没有半点感情色彩,她所看到的同龄人的世界都是衰弱病痛或者死亡,习惯了,也就麻木了。
那他儿子呢?也不管吗?
他儿子吗?管啊,怎么不管,不过他最恨他爸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妈妈啊。
他妈妈早都不在了吧?
所以才恨,他爸年轻时成天喝酒,喝完后就打他妈妈,没有一天不打,他从记事起就恨,恨了好多年了。
为什么要打他妈妈?
他儿子也问过他爸,他爸说年轻时孩子多,日子过得不顺心,就拿打老婆来出气,打着打着就停不下来了。
真的不应该啊,当着孩子的面打妈妈,孩子该是怎样的心情?
可不是吗?他儿子早早就对他妈说,他将来会好好侍奉妈妈,再不让妈妈受气,可惜,没福气啊,他刚结婚,妈妈就生病死了。
那儿子一定是认为妈妈是被爸爸气死的。
是啊,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就不理他爸爸,直到他爸爸生病,眼睛不行了,才接到房子来。
那他怎么面对这个爸爸?
他儿子也非常的矛盾,恨归恨,老人不能不管,但总想起他的妈妈,又恨得直跺脚,他老婆在家没事,就老婆管呗,他儿子经常在外面出差,基本不在家,见得少。
唉,以为高叔叔日子过得挺好的呢。
你是不是看着外表还挺干净,那都是儿媳特意交待的,要他不要出去丢人。
那至少给碗饭吃吧?
那个当然,一碗饭,一点菜,放到门边的地上,爱吃不吃,到时间就收走。
又想起高叔叔半闭着的眼睛,他不仅摸索着太阳还要摸索着碗筷,摸索着把食物咽到肚子里。
高叔叔不伤心吗?
人老了,有时间伤心吗?有口饭吃,有口水喝,有地方可坐着晒太阳,可以了。
这儿子也真是的,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高叔叔都这么可怜了,还放不下吗?
打的可是他亲妈,而且你高叔叔下手真的挺狠,要换作是其他人差不多要坐牢的,不过人们都认为打老婆是家务事,谁会管呢?为了孩子,他妈才忍下来的,要不早跑了。你说儿子能不记恨吗?
高叔叔后悔了吧。
后悔了,也晚了。和我说了好多次,说他年轻时真是犯浑,不管孩子还打老婆,现在活着就是在受罪也是在赎罪,他也不想这么活着,可是怎么也死不了,他说,一到楼道里感觉到了太阳,他就不想死了,可晚上一回到他的那间小屋,他就一点也不想活,就这么着,一坐就几年过去了。
他儿子不知道他爸爸天天在外面坐着?
知道啊,可他爸有吃有喝的又没什么病,谁也不会多管闲事说那么多话啊。
那现在高叔叔死了,他儿子再不会记恨了吧。
不好说,听说你高叔叔出殡那天,他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到底在哭什么,只有天知道。 只是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人人都挺可怜啊。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啊。
我还想问,母亲忙着准备明天的早餐,泡豆子去了。女儿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里的光头强,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父亲一早就睡觉,已经有了香甜的鼾声。父母也吵架,不过母亲更胜一筹,父亲最终还是要败下阵来,多半是父亲让着母亲。
晚上在楼上睡觉,半夜里忽然听到三楼有吵闹声,听声音是高叔叔的儿子和媳妇在吵,东西扔得咚咚响,隐约还听到哭泣声。我起来去厨房喝水,母亲也起来上厕所,我说楼上在吵架吗?母亲说,经常吵,还好不打架,一会就好了,吵不散,打得散啊。
果然,哭泣声断断续续就没了,像开水锅里咕噜咕噜的水泡,火没有了,泡泡也就渐渐地停下来,偶尔挣扎着冒一下,但很快就会平静。一切的悲喜都敌不过困倦,它们都会在疲惫时沉沉睡去。秋意包裹着这方天地,楼底下的门吱吱呀呀地响,是起风了吧?睡不着了,起身披件衣裳,看窗外的月亮。快十五了,月亮是扁圆的,四周的阴影模模糊糊,星星们都睡着了,星光有一下没一下地闪,一会就找不到了。奇怪的很,好像月亮上有什么东西呢,肉眼看不太清,似乎只看到一团晕染过的暗红色的铜钱般的眼泪。想起这次回家来,坐在火车上,铁轨边那一丛丛的蔓草,灰黄、干枯、落寞,一眼望过去,像是看到了人生的所有景象。
秋天了,高叔叔曾说,外面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