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知年年岁岁都在落下一些东西。一次幸福、一些年轻、一个孩子、一场车祸或一块陨石。就像雪从铅灰虚芒的天空落下,这些事物的来处也同样渺茫未知。
但我们接受了它们,直到我们因越来越多的接受而变得越来越沉重时,我们自己也不能自拔地落下。
——李娟
阿勒泰什么样?不过是漫长的冬季和漫天的雪,不过是无人烟的草原和朴素的牧民。不过是天从鱼肚白沉入黑色,不过是早晨出门、傍晚归舍,不过是无数生命欢乐与苦痛的并生并长、依舍依得。
撒哈拉什么样,阿勒泰就什么样。三毛什么样,李娟就什么样。
李娟,是“新疆的三毛”。
《九篇雪》,是新疆版《撒哈拉的故事》。
并不是说两者绝对相似,只是都干净而纯粹,都坚强而美丽,都在一片荒芜而富饶的土地上生长,于欢笑苦痛中绽放华年。
《九篇雪》是李娟在阿勒泰短暂生活的第一篇散文集,于21岁时写就,因收录清秀散文《九篇雪》而得名。所有的文章都是她瞒着母亲写下的,记述了阿勒泰的有趣生活。
这个聪慧灵动、敢爱敢恨、干净坦诚的女子,在山区跟随母亲开小商店、卖百货、做裁缝、牧羊、转场……细心感受着生活明亮的喜悦与欢乐。
一起生活的外婆和当地人因为语言不通,闹出许多善意可爱的笑话:牧民恭维外婆身体好,能干活,在做早饭的外婆以为是向自己讨米汤喝;外婆问一句“稀饭开了没”,来访的牧民不解其意,一致叫好甚至鼓掌;
艰难地听小男孩努尔勒用哈语神情庄重严肃专注手脚并用地说话,李娟云里雾里,干脆视听不懂为魅力所在,自得其乐;
在高高马桩子上的年轻人拉风琴,琴声绕过一根根的马桩子来到她面前;
过独木桥不小心掉水里被孩子们追着看,又引来看笑话的妈妈……
不计较,旁人看来乐在其中,享在其中——她全心地扑向阿勒泰的热烈与张扬。
她爱这片苍茫辽阔的大地。
只是有时候,看着黄昏八十岁的外婆摇晃而苍老的赶牛的背影,歉疚而自责,遗憾没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晚年;
有时候粗犷的酒民聚众划拳到半夜赖着不走、走而复返、敲门敲到合页差点被弄坏,自己入睡不得安宁……
这样的时候,“那首热烈、尖亢、激越的歌,它什么也没能点燃,它一出口便被打湿透,一字一句地越来越沉重,一句一句坠落”。
心里,是有苦的。
她的乐开在高高的树上,人们轻易看到、称赞敬仰;她的苦结在深深的地下,沉默、不可言说,一说即痛、一说即错。若不是偶然触发,自己都已忘记。
生命初来乍到,对这片土地充满热情,接受的是来自世间万事万物积极的信号。
但年岁久远,日复一日,相处的人距离愈近愈不美,日常的生活愈琐碎愈无趣,镇上搭拖拉机要一天才能到,冬天母女好不容易合搭起的帐子在睡梦中塌掉,外婆长久地凝视着远方因为与孙女隔着六十年的时光而无人共语,以及全家挤在密集的货车上顶着猎猎寒风去往下一个牧场……
停下来想这杯子里的生活,从来到这片土地开始,先倒一小杯乐,然后苦就一点一点来了。来多少接受多少、沉淀多少,苦乐交融,这杯混合液体是阿勒泰的生活,苦乐的催化剂是爱。
生活在沉淀苦乐之中变得沉重,爱在深入苦乐之后愈加深刻。我们因越来越多的接受而不可自拔地落下了。
落下了,落在了真切的泥土上,因为我们承载的不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不再是单一的感受或经历,而是生命的厚重与踏实,是生命的丰富与满足。
我的乐开在高高的树上,我的苦结在深深的地下。有飞扬的欢乐,有沉默的苦痛,彼此呼应、继而交织相溶,才有苦乐之后对爱与生命的成全。
一位优秀的作家,一个丰富厚重的灵魂,带给你的一定是这样的体验。
李娟如是,三毛如是。愿我们终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