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又一春

十一点十七分,我已经跑了很久。

树林亮了又暗,偶尔抬头,会看到太阳和星星,或者蓝色天空中红得发亮的叶子。叶子是小的,小得包裹不下微笑的牙齿。每个午夜,不论天是否亮着,那几千万片叶子中会有一片飘落,投入另几千万片叶子的怀抱。

林中的风很大,我停下来,几声喘息传来。路的尽头踱来一只雄鹿,头顶着开花的树。我想这时应该有许多光斑在他身侧环绕飞升的,但我眨眨眼,只有一片叶子在白夜里凋零。我向他招手,他摇摇头;我捂住双耳,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我俯身向他鞠躬,他亦俯下躯干,强壮的后肢字地上踏出深坑。他向我冲来。

我睁开眼时,繁密的林变成林中广阔的湖。湖中央一座三间的殿随风起伏,僧人诵经燃起的香火一闪一灭,是地上的星。


列车飞驰,由南向更南方,驶进白色的海洋。

我在一节奇怪的车厢里,一半寂静,一半喧闹:左边,人们高谈阔论,能听到爱情、真理和梦想;右边,寥寥几人望着窗外,田野上的麦子由青到黄;我在中央。我向前走,脚步声被地毯留在身后。前方的一扇门,把手刻着神秘的图案,与诸神有关。门上有深深的洞口,我把目光伸向外面,是浓重而潮湿的雾。

我扭头便往回走,假装没有一丝迟疑。我的右边,人们点燃了蜡烛,开始讲战斗的故事;我的左边,人们垂下窗帘,沉沉睡去。我迈出第三步时,远方雷声起了;第七步时,梦中的婴儿翻了个身;第十步,一只飞蝇冲向镜中的自己;第十五步,一滴不知哪里来的水珠落进了装满烟灰的杯子。

当我迈出第二十三步,伸手摸摸酸痛的指节,敲门声响起。


那段时间我是多眠的。

睡觉的屋子只有一扇窗,开在西南一角。木的窗框已朽,偶尔有风吹过,窗框里的玻璃摇晃,像一只不安的水鸟扑扇翅膀。阳光射进来时,照在素平的水泥地面,地面裂着一道缝,三两株野草静悄悄地呼吸着满屋的倦意。屋子转动,地面上的光斑也随着移步,不多时便爬上了墙。墙面是粗糙的,有不知何人凿出的小洞,有裸露在外的石子,有随机分布的砂砾,细细渗着水珠。有时梦游,后背贴在墙上,便能听到洞穴深处一只熊咆哮的声响。

我是多眠的,只在不确定的时间醒来。醒来若是夜晚,我会起身抚摸窗子对面的墙壁,如有余温,我便从枝头摘一颗苹果吃掉。醒来若是晌午,我就走进狭窄的那一道光芒,任它从我身上扫过。

极偶然的情况,我在黄昏醒来。我搬上我的木凳子,去坐在窗前。海浪扑倒在石崖下,为我唱歌,一遍又一遍。远处的乌云下,一片金黄。


公园一角有只长椅。

长椅新上过漆,木纹从灰尘中被剔出来,又回到年轻的时候。如果你在清晨路过,会看到致密的露珠整齐排列在黑色的铸铁扶手上,间或一两滴沿着光滑的曲面滑落,在椅脚旁的草叶上炸开。

一个姑娘午后来到公园,在长椅旁驻足,坐下,翻开口袋里的小书。书页上有上一位读者的字迹,龙飞凤舞。她左手举着书与视线平齐,用拇指翻页的时候小指随之翘起。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洒下来,把书页映成透明的黄色。她右手时而插进垂下的长发里,时而在扶手上写着什么。

她的左腿搭在右膝上,脚尖指向远方。沿着这个方向望去,不远处的草坪里立着异形的雕像,再向前望,一座月牙小桥跨立水上。极远处连绵的山上似有一座六角的石塔,而塔与桥之间是薄薄的云。

远处鼓声传来,姑娘不知何时已离去。


风暴急速退散,只留下甲板上一片狼藉。

奔走的水手嘶哑着嗓子欢呼,全然忘记半个小时前险些被海浪吞没的恐惧。船舱里还不住地涌着水,空酒瓶漫无目的地漂浮着。船长从一滩海藻中翻出自己的烟斗,甩去咸腥的海水,塞进自己的嘴里。我靠着一只即将散架的木箱瘫坐在甲板上,望着阳光普照的海面,一只海鸥斜冲向天空。

船上的人们就这么疲惫着,庆幸着,任由进水的船恣意游荡。桅杆早已断裂,风帆被撕扯成乱舞的降旗。天空也蓝得可怕,我看到巨鲸的尾鳍怕打出骇人的白色泡沫,将新生的太阳团团围紧。它们并不急着做什么,但我明白光明不会长久,在这颠倒的世界。


是梦吧,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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