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次栉比的建筑像是巨人打翻了他的钢铁积木，沉默的匍匐着，不动声色地看着发展迅速的城市日益壮大，无声地面对几乎泛滥的烟尘颗粒物。烟云一体，混沌不清，虚无缥缈，放在十万年前倒像是个奇景了。

        人们匆忙地在路上横冲直撞，高空俯视就像蚂蚁在建设家园，虽然人类干的大部分事都不是为了建设家园，或者说某种间接的程度上为地球的加速毁灭尽了自己的力。如此一副茁壮成长的文明背后折射出的还有一种极力掩盖的失败与衰落。但这种堕落不会在短时间展现给这些疲于劳苦的人，这是上帝的怜悯。

        林海右手紧紧地攥着一张褶皱的纸，眼神空洞的望向远方。他很高，头都快碰上了窗沿，但他连领口乱翻的衣服都懒得整理，更别提这些小细节了。这张被无数个人摸过的纸，是他父亲的病危通知书。

        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大理石桌子上平摊着密密麻麻的医药单，他也不想去看一眼。林海盯着一辆辆货车嘟嘟地驶过，望着对面的小学放学后家长们殷切焦急的目光，望着一个下班的医生骑着自行车离开。随着心理焦虑的加重，他的高中学习跟他翻了脸，成绩摇摇欲坠。但林海自小学来就没把这些由枯燥数字组成的毫无意义的分数看重过。

        啧，自己是怎么了。像个女人一样。林海笑着摇摇头，活动活动僵直的双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和耳机，那张纸再一次被攥得皱成一团，慢悠悠地离开了那个洒满金色黄昏的窗口。

        刚走下电梯就迎头撞向火急火燎的姑姑。对方一见是他，当即停下脚步，唾沫四飞：“小海，看看你现在的成绩，还说自己是高中生，你爸救过来被你的成绩气出心脏病，没救过来也死不瞑目，你还小吗？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 ”

        林海对姑姑这种怪脾气早已习以为常。他一句话没说，只是避开姑姑的目光，低头往前走去。

        120寸的巨大屏幕挂在广告牌的侧面。上面是一个从头到尾贯穿着严谨和职业化笑容的女主播，她的眼眉跟着那纤纤细指，在上面舞动着：“专家称，人类再次到达了一个科技的黄金时代，更多高新科技将会不断在近来50年涌现，人类很快迎来崭新生活....... ”

        紧接着镜头又转到了一个优雅端庄的男主播，他同样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当地时间5月17日，美国宣称太平洋夏威夷群岛附近探测到巨量电磁及能量波动，目前情况尚不明确，美国官方已经派遣海军调查，人们对此产生了极大兴趣，看法呢也是各有不同，因此我们今天请来了两位嘉宾…… "

        奇怪，我以前根本没见过他们，难道今天换人了？林海发觉自己的记忆力愈发愈差，连几乎天天见的广告牌里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家后，他发现全家人都去了医院。闲得无聊，便一脚踹开那部宽得能开过一艘船的电视。当电视的影像在他眼前闪动时，林海像是中了符咒一样一动不动。

        新闻还在继续，但报道的主播完全是以前熟悉的2人。刚刚的一男一女只留下了一片模糊的剪影。

        林海揉揉太阳穴，自己真是太累了。他索性关了电视，打开音响扑倒在床上。两脚的脚趾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抖动着，惬意无比，仿佛父亲的病危和喧闹的世界与自己隔绝了一样。但第一首歌还没结束，一阵嘈杂闹心的铃声又提醒他从”桃源“中回到世俗。林海不假思索的接起电话，心中有几分怒意。果然是母亲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臭小子你自己回家了是吧，亏你爸养了你十几年，现在病重了你居然毫无反应？！” “妈我是个高中生，去了也是添乱，与其跟你们一起痛哭流涕干着急还不如回来做作业.....” “语文51分！你是存心给我.......”

        林海把手机一扔，继续抖他的脚趾。

        罗尔盯着眼前的波频分析仪上隆起的巨大紫色山峰，一言不发。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汪洋大海，只有暖暖的海风，与诡异的电磁波峰形成鲜明对比。不一会，布洛克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少校，我们检查后坚持探测仪是正常而无误的...而且前方3公里处开始进入强磁场地带，我们若保持前行很可能会有极大危险。”

        罗尔沉吟片刻，有些用力地捻着胡子。这是他四十多年来第一回连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许久，他环顾一下四周，小声说：“继续绘制频谱图象，并通知4号基地让侦查小组和地质勘探队随时准备出发。” “明白。” 布洛克点点头。罗尔坐在一只老板椅上，用手轻轻搔着皮肤。电磁辐射使全身上下好像覆盖了一层毛絮一样难受。他千想万想也没料到这个能量波远超他的想象，甚至把许多海域与世隔绝了起来——与夏威夷失去联络是一定的了，但更可怕的是电磁辐射仍在不断扩大，像病毒一样吞噬着人们对这片海域的控制权，而向来无可匹敌的人类却彻底束手无策。

        突然，两个罗尔不认识的士兵撞开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冲进来嚷道：“糟糕了少校！我们与基地断开了联系！” 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罗尔没有责备士兵的失礼，拿起棕色大衣跌跌撞撞地跑到甲板上。

        5分钟前平静如初的海面现在成了波澜汹涌的惊涛骇浪，天空由于强磁场的干扰在前方形成了3个大小不一的诡异积云，肉眼可见到积云的面积呈几何倍数增长，厚度更是猛窜，而且变化速度极快，在电脑屏幕上，几何曲线疯了一样翻滚奔腾，甚至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连续响了不下5次惊天炸雷。最奇怪的是积云上的天依旧湛蓝如洗，令人毛骨悚然。

        罗尔颇具经验，他脸色大变，他立马做出三舰全功率返航的决定。不知道有谁扯着嗓子叫道：“是水龙卷！！”果然，三片积云都垂下白色的绸缎，最大的云伸下了2条。但那“绸缎”一碰到海水就在短短几秒内开动收割，这时的海浪才真正开始发威。打头的舰身已经开始大幅度摇摆。罗尔深知国家派来的这些船绝对不是什么玩具，是货真价实的军舰。他开始镇定下来，稳步走进办公室。旁边的军官见到这番状况都哑着嗓子叫道：

        “少校疯了！少校疯了！”人们更加慌乱了，纪律与秩序化作虚无。

        罗尔毫不犹豫地从大衣里抽出一把小巧的M37转轮，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就先向其中一个军官的头连开两枪！

        “砰砰！”

        所有人都呆住了。军官的血争先恐后地从那两个不大不小的弹眼里涌出，人们瞪大双眼望着那具抽搐的尸体。有那么几秒钟，周围只剩下了暴风雨拍击船体的声音。罗尔犀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然后声音不大地说：

        “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我不会说第二遍。” 安静的船舱里人人都听得真切，便不再多言，纷纷转身离去，留下散落一地的报告纸张。

        罗尔已经没办法在椅子上坐稳，他靠在一块铁管上，小心地拿出一本有些旧的日志本和一只钢笔。他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看了看日志本封面儿子的照片，开始在本子上写起来。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船员的惊叫声，嘶吼的命令声交织着雷暴雨凶狠的拍打声，像是上帝奏给这搜军舰最后的哀歌。但罗尔都听不到这些，他的脚下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海水，双手也没有停下片刻。直到船体倾侧、水漫上大腿时，他才从旁边的机槽中抽出了已经湿透、只印了一半的波频图，把它们与日记本一并塞进了一只奇怪的箱子里。此时他的办公室已经浸泡了六七成。他顶着胸膛的水压，一步步往外走。船已经沉了三分之二，甲板成了最干的地方。他终于来到这里，拧开了一个开关，然后用尽全力把箱子抛向海中……

                                                              【2013.6.20】

        步入5月后，随着气温一起升高的还有林海的学习紧张程度。临近水平测试，还有一个市里的排位考，班上的老师们发动了全功率引擎，掏心掏肺地把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屌了一通——林海自然知道这是重点高中的作风。仿佛法西斯进军一般，这个老师刚丢完一批导弹，那个老师就冲进课室搞闪电战。每天林海回到家里脑子都像被人取下来丢进502泡了三天三夜一样，连思考也变的胶着。

        一切一如既往。林海的母亲早上6点去医院，8点去上班，17点去医院，21点回家，倒是把林海搞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人，连饭也是去外婆家吃的。他高耸的肩膀开始不自觉地弯驼。他开始后悔当初没有住宿。

        但是还有一个人像林海眼里的沙子一般折磨着他。那就是他的弟弟 —— 一个6岁的小崽子。当然不是亲生的，父母有事出行国外，就把他扔到了林海家里，林海想不明白为什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家庭。6岁的小孩，又不用去幼儿园，9月才上小学，几乎成了一个装了核电池的变态闹钟和配备了钛合金铲的推土机，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包括林海的房间也不能幸免。林海简直无法想象人间所有的苦难都降临在他头上，“痛不欲生”这个词显然力度还不够。

        但直到现在，他总共只去了2次医院。一次是被他妈骗过去的，只待了10分钟不到，一次是路过医院上厕所。

        昨晚弟弟又开始呱啦呱啦地大吵大闹。眼前的几只羊满足不了这个小屁孩的欲望。林海一气之下塞给他10块钱，把他推到楼下—— “去请你们那帮烂人喝可乐，别烦着我。” 原本瘦削的脸庞现在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他坚信不疑自己将会在一个月内得重病然后死掉。这样似乎最好。

        又是枯燥的语文课，老师的样子似乎是个完美的贴图，这也是职业需要，他们从来不教真正的学问，一切以考试为中心。于是从来不见什么憔悴或者黑眼圈，半年前她怎么上课现在就怎么上，神采奕奕激情不减，你休想在他们那里找到同盟。

        “这句诗啊如果考到就要同学们掌握他的画面感和表现手法，唐先生每次......”

        在“唐”字脱口时，林海突然敏锐地察觉到皮肤“痉挛”了，还有头发似乎也痒了起来，仿佛头上有人倒了一瓶盐末。这些东西都只出现了1秒不到，但神游课外的林海恰好记住了，他终于找到了能切入思考的东西。

        可能是电磁场电荷影响下，人类的毛发会出现静电，但这附近并没有看见超大功率电器什么的，再者出现皮肤瘙痒的话磁场功率将大得无法想像；或者说对某样东西过敏也不过如此，但头发又怎么解释？还有自己完全都没有想到过什么恐惧的东西，这有排除了主观原因...............

        林海短短十几秒的思考过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看其他人。不出所料，有个女孩也盯着皮肤发呆。

        怎么会这样？个人不具备超高功电磁发射条件，真是费解......

        林海保持思考直到下课。他根本没听这节课，走到那名叫做杨如青的女孩面前问道：“你刚才也感觉到皮肤表面的静电吗？”

        杨如青足足盯着他好几秒钟不说话，却又避开视线，起身离开了。林海待在原地，有些失望的摇摇头。你怎么能强求一名跟你不熟的内向女孩回答些如此奇怪的问题呢？果然自己是被人当做神经病了吧。

        放学后他没有立即去外婆家，而是开了电脑，查了查最近的新闻。但是他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有关的东西。他认为真正意识到来路不明的电磁效应诡异性的人不在多数。忽然，林海的直觉令他点开了一条重要消息：

        美国近日称，太平洋海域的无故能量波现在已经被查明，只是人为的战略行为，属于明显的挑衅。美国宣称对方好自为之，最好早日现身，因为大家的平等建立在和平之上。虽然美国官方截至发稿前没有明确指明是何国所为，以及没有公开针对夏威夷群岛的联系工作情况，但有关人士表示，美国遭遇恐吓袭击已成事实，判定敌国为......

        林海不用看也知道最后肯定会提到本国。大国的竞争屡见不鲜。可是单凭此事也无法确定强电磁干扰的来源啊，如果顺着推理下去，是神秘机关什么的在那片海域建立了发射器，也不可能—— 能够影响到秦市的话，那么功率将是个无法估量的数字。人类根本不可能建造这种东西。

        想到这里，林海咽了口口水，又想到另一种情况，太平洋海域距离发射机较近的人很可能被强劲的电磁波致残。

        林海仿佛当头给人浇了盆冷水，脊椎一截截地开始结冰。他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弟弟！林海倏地冲出门外，第一次真正担心起亲人。不过转念一想，人们不是活的好好的嘛，自己显得很傻不是吗，很可能只是自己多虑罢了，自己却那么肯定这件事就是强磁场产生的，幼稚啊。

        弟弟在下面玩的忘我，对林海的到来感到非常不满。林海看到他便舒了口气，颤巍巍地抓起手机，刚想给家人打个电话，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声。林海刚想说话，却被母亲打断：“我就说怎么还没到家，原来手机没信号了，吓死我了..."

        林海看见瘦了不少的母亲，涌起了一股想要哭的冲动。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平时自己怎么对待父母的。他怔在原地，然后又很快拿出手机，拨通了2米之外的妈妈的电话。果然，听筒里传来的是嘈杂的白噪声，从未听见过 。妈妈看见林海的傻样，放低声音说：“电信说正在抢修中，你别害怕。”

        林海头一回知道了恐惧。不用怀疑了，就是电磁效应或者磁场剧变产生的。妈妈你可知道，我害怕的不是这个。

        是另一种东西，叫做未知。

                                                            【2013.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