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发现丢失了一把得心应手的锄头,让我失去了再整田园的机会,致使田园荒芜,道路失修;一年后的今天,我发现,我丢失的不仅是锄头,还有斧子、镰刀和放牛的执鞭。
我发现那些跟随过我童年的过往正在一件一件地消隐,现在的人们早已经不记得那些过往,它们也仿佛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弃之如敝。相比现代的手机、汽车和高楼,它们尤其显得猥琐和卑微。我不知道,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件一件地从我的生活中隐退,也许是我的疏忽,忙中的疏忽,也许是它们的卑微,新的文明下的卑微,让它们离我而去,无声无息,渐行渐远。
我知道,那每一件家什都让我的祖辈及兄弟姊妹们的双手反复地摩挲过,挥舞过,每一件都浸泡在岁月的风霜里,沉淀着当时的月色与朝阳。曾经是那样与我们朝夕相依,不离不弃,就是晚上睡觉,它们也分别呆在我们目力所及的地方。从不呆错地方而致使我们找不到它们。
斧子靠墙放着,头朝下,尾朝上,或垫个木块,或枕个石砖,你不动它,它永远在那个地方,一个月,二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它也能守得住寂寞。但它知道,总有一天主人会来找它,它一定能派上用场。砍柴,劈树,修门,建房。不管大小,不任长短,它从不计较,也不保守。有时主人把它借出去,竟有人拿着它去偷伐村里的树木,让队里人看到了,首先就是没收这把无辜的斧子,斧子的委曲无人诉说。其实,斧子也是无奈,它的心思只有自己懂,每次的委曲都只能依靠自己默默疗伤。
镰刀也有它固定的地方,那就是每一个墙缝都是它的安身之所,也许木把能长年露在墙外,但镰刀的刀口却始终对着墙里内的黑暗。这种黑暗,对于镰刀来说早已習惯,这是休整的黑暗,是农闲的黑暗,也是冬眠的黑暗。镰刀明白,再长的黑暗也有尽头,每年的春耕是它的季节,这茬油菜熬过了整个冬季,然后在春风的吹拂下灿然一笑,引来满天的蜜蜂、蝴蝶与像蝴蝶一样美丽的观花人潮。那时也许没有现在这么多惊奇的目光与尖叫,也没有这么多春天的裙子,但依然有欣赏的目光与感慨的诗人。农人虽不说话,但脸上的笑靥分明透出他们内心的喜悦。他们首先是回转身去,找出久藏于墙缝的镰刀,好好打磨一番,看看镰刀的刀口是否锋利,刀齿是否能收割得住整个春天。也许黑暗锈蚀了它的锋刃,但没关系,它完全可以在收割中磨砺自己,让锈蚀的外表很快在磨砺中擦亮,在挥霍中闪光。这是它开春以来的第一场战役,它要为主人争气,漂漂亮亮赢得上这场战争,接着还有夏收与秋收,每一场收割都是一场战争,这让它感到自己存在和等待的价值,这种价值是一把镰刀的全部价值,除去了这些价值,无论它的造型多么优美,木把多么精致,锋刃多么利厉,都是毫无意义的存在。镰刀它懂得自己的全部意义,它把这层意义埋放在心里,它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意义。
其实,在众多的工具中,我更偏重于我那把用牛皮制成的牛鞭。那是村里的一位老牛倌送给我的。这位牛倌在村人眼里,个子太小,身材太矮,力量太薄,又黑又瘦,是个天生的牛倌。大概他这一辈子也只会放牛,放牛成了他生活的唯一与全部。他一辈子没结过婚,一生只与牛作伴,牛的世界也就是他的世界。牛的眼睛里永远有他这个牛倌,而他这个老牛倌的眼睛里也全都是牛。在生产队里,所有的牛栏都是一溜儿排列,栏前堆放着稻草,栏边是一口水塘,每次放牛回来,他先要放牛喝水,然后将牛身洗净,备足够一夜的草料堆放在牛栏的一角,牛晚上睡觉也能俯首可食。他养的牛是村里最壮实、最干净的。因此,他赢得了村里最称职的牛倌。我认识他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或六十岁,反正很老,每次他放牛回家,总要慢悠悠地从我家门前经过,几个小伙伴总是偷偷地从牛的后背重重地拍打着牛屁股,让牛惊跑起来 ,他总要跟着跑一阵才能停息下来。他边跑边叫,大概他跑不过牛的速度,连执牛的鞭子也掉了,是一根牛皮做成的鞭子,我捡了起来,想还给他,他却跑出了好远。这是我们最为快乐的恶作剧。有几次我把牛鞭还他,他说,你留着吧,我又做了把新的,你看。他把新的牛鞭向我一扬 ,露出黑黑的几个疏牙。尽管我放牛时间不长,但也长长跟在他们后面,有时把牛一放,几个小伙伴躲到哪儿玩去了。一日,我们几个放牛娃可能是玩疯了,别的牛都自己跑回来了,我那头该死的牛却没有回来,急得我哭着不敢回家,最后还是那位老牛倌帮我找了回来,从此,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那时的田埂上,清清爽爽,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乱石子,赤脚走在潮润润的泥土上,松软而舒适。更多的时候,是骑在牛背上,悠悠地唱着毫不着调的山歌,觉出无限的童趣来。他很关心村里的春收。村里一年的油菜籽收获了,大概他的节日也就到了。村头有个大的榨油坊,老牛倌牵着他的牛来油坊拉碾,他也就成了压碾的当然人选,这是我十二岁时唯一羡慕过他的地方。他有一技独门绝能,能连喝三碗油榨坊里新榨出的?热菜籽油,他边吃边说,好香呀。引来不少围观的人,我却赶紧躲开。
有几次我曾路过他的住处,没有看见他生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是一日三餐。一个人的房子总是那么低矮而黑暗,大概他的住处与炊处是同处一室,低矮的房子依然结一管低矮的烟囱,仿佛一门朝天的土炮永远对着天空的某个目标,虚而不发。
他一天一天迎来他一生中所有的日子,又一天天地打发,就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他用一生的时光来面对自己的村子,没有经天纬地,没有轰轰烈烈。像所有的村人一样,作为一个生命,他完成了自己。我不知道他在弥留之际是否还有过遗憾,也许到了最后的时光里,他的心态早已坦然,他随意编织的那条牛鞭成了他的宿命。牛鞭的意义不在抽打,而是高悬。在鞭影的扬策下,队里成群结队的牛也成了一群特殊的团体,构成那个时代的某个剖面。牛倌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知道他走后,村里的牛一条没剩,整个村子都留给了机械与高楼。其实我们每个人生活在世上,无论操持着什么样的工具,或者叫武器,都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去完成自己,谁也取代不了谁,这个过程就叫人生。
挂在土墙上的那根执鞭,早已退变了它的颜色与功用,仅仅是一节不肯遗忘的记忆。但他也带走了村庄的一个时代,那个完全依靠农耕的时代,村子已经完全换了一茬人,也许后人并不曾记得有过一批批类似于牛倌一样的村人,我不过偶尔偷窥到一点点,并不是他们的全部,我却深深的感动,我成了这个村庄前一茬与后一茬相互衔接的人。
2018.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