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云隐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而今风未起,花未落,只待有情人摘取。




“雯雯......雯雯......”

陆达的声音断断续续,一直在重复着“雯雯”二字。

“达哥,你听得到吗,我在这儿。”

郝雯的声音也忽远忽近的回应着他。

沈碧桃,她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头顶是一盏昏黄且眨着眼的路灯。她目视前方的路,那路的尽头是一条小巷。她循着父母的声音奔哪,跑啊,冲进了巷口,眼前是一抹的黑咕隆咚。

“妈妈,你们在哪?”

她叫啊,冲啊,终于,眼前闪现出一团耀目的光。

“妈妈,等等我!”

她看见了母亲手挽继父的背影。

可是,她冲入那团光中,除去四围瓷砖般的白,连父母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不——”

她大声一叫,从梦里惊醒过来。

窗外下着细雨,窗帘被阵阵清风吹得翻出了花,不时还有清脆的风铃声从窗边传来。

她扭了扭身子,发现脖颈底下枕的不是枕头,而是一只胳膊。侧过身,她看清天羽躺在身边,正张开胳膊枕在自己颈下。他俩搭着同一条毛巾被,中间只隔着一只猫形玩偶。

为什么她会躺在他的床上?

她想起来了:

昨天是高考第一天,上午还好,下午天羽一走出考场就哆哆嗦嗦个不停。他抱怨道下午的数学题难得要命。真的难吗?能够比估算断臂的维纳斯的身高还要难吗?反正他是成了泄气的皮球,还把这一切过错都归结到这几日突如其来的牙疼上。

走回宾馆的时候,自己偶然发现他的裤裆开了缝。怎么回事?反正他也没说出来个所以然,只当是在考点某处意外钩破的吧。可什么东西能够钩破裤裆呢?

晚上,他翻来覆去在床上打滚,睡不着觉。自己就坐在他的床边,替他敹补他的破裤子。小时候,妈妈教过自己针黹,所以穿针引线的手法并不生疏。可是,男生的裤裆却是从来没有补过的,即便是天羽。补着补着,左手抵住的部位像是一座小沙丘,裤子也并不干净,所以莫名的有一种难为情涌上心头,但最终还是把它补完了。

雨潲窗台,所以把窗户关上一半。街边的店铺还在开着,不时有撑伞穿雨衣的客人往来出入。她侧耳听了听,却是并不吵闹,只闻得连绵雨声,真当庆幸有雨无雷啊。

渐渐地,她也有些倦了。于是走到天羽床前,看到他已经酣眠,便把床头的台灯熄灭。窗外的灯光还是可以透过窗帘进入屋内。她借助这柔光看得清他的睡相。那四仰八叉的睡姿多么令她可乐啊。她不愿走回自己房间,就伏在床边,眯着眼打个盹就好。但她确确实实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待恍地惊醒,她已经躺在了他的床上,眼里是黑漆漆的天花板,脖颈下是一只柔软的胳膊。

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要走下床回自己房间。

“睡醒了吗?”天羽冷不丁说了句话。

碧桃微微一惊,回头就看到天羽坐起了身,正伸手把床头灯打开。

“我把你吵醒了吗?”碧桃问他。

天羽摇摇头:“没有,我还没睡着。”

“怎么不睡呢,明天还要考试。”

“我想等你去睡我再睡。”

“那你之前是在装睡骗我咯。”

“这凉席硌得我腰酸背痛。”天羽揉了揉肩膀,“看你忙来忙去怪累的,就没打扰你。你睡得很熟,一个劲儿蹬我被子,还把我胳膊当成枕头。我胳膊都被你压麻了,幸好不是右胳膊。”

“那我不耽误你睡了。”

碧桃打开房门准备走,可迟迟不见天羽熄灯。

“你还不睡吗?”

“我坐一会儿。你先去睡吧。”

碧桃走回来坐在床上。

“你是有什么心事?”

天羽叹了口气。

“要是为了白天数学的失利,那你完全不必要担心......”

“我不是计较那一两分的得失,而是别的原因。”

碧桃怒道:“你是因为害怕吗?”

天羽咬牙切齿地道:“我除了害怕你还怕过什么?我是因为牙疼才睡不着!”

碧桃又让他张开嘴,打着光看到他牙龈都肿了起来。

“不是吃了止痛药和消炎药吗,怎么情况越来越严重?”

天羽躺了下去:“算了,我数绵羊也能睡着。”

天羽闭上了眼。碧桃把床头灯熄灭。

他默念七百五十个数字后睁开了眼,黑夜里碧桃的剪影浮现在他眼前。

“......”

天羽刚要说话,只觉那剪影凑上他的面,仿佛是与她吻在一起。一股温热的洪流冲进了他的嘴巴,令他无法思考。他去拥抱那剪影,那感觉如梦似幻却又身临其境;他甚至可以摸到剪影背后的钢环扣,可以感受到那小巧又挺拔的乳房对自己胸膛的挤压。他沦陷了。

窗外的细雨一直下到黎明。

早起,他的牙不痛了。




天羽高考完没多久就轮到碧桃的中考了。

碧桃对待考试向来就和天羽对待美食一样,小菜一碟。于是考试当天,碧桃列好清单嗾使天羽去采购,自己了无牵挂的就入了考场。

碧桃的清单是比慧镇的同学们托她捎买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天羽比照着清单,虽说大城市的商品一应俱全,但各种物什凑齐却也花费他一整个白天。这不,等他把东西都买好,碧桃早考完试自己回家了。

天羽满以为回家碧桃肯定劈头盖脸地呲哒他一顿,但回去后她什么火也没发,只问他清单上的东西置办齐没有。天羽当然置办齐全了。他且想问句“今天的考试发挥得怎么样”,但想到自己从没见过她考试失利,这话也就没必要再问了。

第二天,碧桃叫天羽自由支配时间,下午别忘来接她就好。于是他便坐上地铁,漫无目的的闲逛起来。

游乐园去了,没劲;商场去了,没多余钱买东西;餐馆也去了,但他前几天拔了智齿,辛辣酸甜都得戒躁着点,吃起来也不爽快。于是后半晌,他便用沿着步行街一趟走,并没个目的地。走到一座大厦底下,抬头一看,是一座图书大厦。于是他便欣然去里面读书了。

他取了一本《边城》,坐在阅读区一隅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不多时,《边城》读完了,他还沉浸在“翠翠”的世界里。“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他意犹未尽的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

他正准备去换书,一扫间,不远处有一个女生正合上一本书,起身也要去换。他看到那女生皮肤白的像一张新纸,却不像搽粉涂饰的面孔,因为她手背的肌肤看上去也是那么白,并且水光光的像是鲜奶膜。她个子不矮,身材却很苗条,但脸庞圆润的很可爱。她的打扮并不复杂,显得很清新,应该是中学生吧,再不济也是刚高考完的样子,绝没有一丝社会的风气。

女生换来一本画册,他也去写真区换了几本写真。把写真整齐摆在桌上,试图分门别类去看,才发现只能分出来两类:一类是偶像的写真集,一类是摄影家的摄影集。

他拿起一本吉冈里帆的写真集,但翻开之后却联想到了那边的女生,她的身体会否像吉冈里帆一样呢?又拿起一本武田玲奈的写真集,想法如出一辙。他感觉自己情绪的起伏有些不受控制,于是把偶像的写真都撇到一旁,换起艺术摄影来看。森山大道,荒木经惟,筱山纪信,乃至于川岛小鸟,他始终不能耐下心把任何一本摄影集看完,直到翻开青山裕企的《欧派猫》,他才稍稍稳定下情绪。那是一本女人的胸与猫咪合影的摄影集。他看一眼图片,再偷偷觑一眼女生,那女生正因为看到什么有趣处也欢乐。他隐约看得出那女生白色运动衫下若隐若现的乳房,毕竟是遮挡不住的明显。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想象自己是一只猫,被女生抱在胸口,那样该有多么美好。他已然不能自已。

既然止不住荒诞的妄想,那么就躲得远远的。正如他最爱的日剧里说的,“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他抱着一摞书送回它们原本的位置。还没要走,他想:“既然碧桃喜欢猫,而自己喜欢欧派,那么买一本画册回去也不虚此行。”于是他从书架上拿走最后一本《欧派猫》就要去收银台。

“那个,”有人戳了戳自己肩胛,他转回头,是那个女生。“你是要买这本画册吗?”

他点点头:“是啊。”

“能不能把它让给我?”女生指了指他手上的画册,“这是最后一本了。我很喜欢这本画册,别家书店都没有卖的。”

见他犹豫,女生又做出拜托的动作,并说了不少恳求的话。

“给你吧,拿去。”他慷慨地把画册让给女生。

女生一面说着谢谢,一面接过画册。

在收银台,女生把购买的画册同许多其他的书打包在一起,见他就在自己身后,还说了不知多少声谢谢。

女生走后,他望着女生的背影,呆呆地说:“她是个学生吧。”

收银员是一位年轻的女士,早就看到他把书让给女生,于是好奇地道:“你也是个学生吧?”

他点点头。

“我猜你刚刚高考完,对不对?”

“你猜得真准。”

“其实,那个女生也是刚刚高考完的。她是复读生,从前就喜欢逛书店,但是最近一年都没有来过,这不高考结束之后又来购书了吗。所以,我一看你就像刚刚高考完的学生,因为只有刚刚高考完的学生才会在这个时间点来书店读闲书,而且你身上没有一点社会的气息。”

他很佩服她这一番见解。

“其实你可以下周抽空再来,过几天我们书店会新进一批图书,其中就有《欧派猫》这本画册。”

他摇摇头,说:“看情况吧。”他知道,明天他和碧桃就要回北方了。

离开图书大厦,那个女生的倩影还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且由那道倩影,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风眠的样子。他想起来自己离开比慧镇后还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便就近找处僻静地点给她打了通电话。电话响了好久也没人接,他以为是她没带手机。等了一刻钟,他又打电话过去,还是等了好久才被风眠接听。

他一上来便嘘寒问暖,把这些日子以来憋在心中的话对着风眠一吐为快。风眠那边一直没有声音,等到他一股脑把经历、心情、问候都说完时,那边只慢慢回来“嗯”的一声。他静等着风眠再说些什么,可是她没有说话。他以为是风眠高考失利了,便尽寻些俏皮话哄她开心。但风眠也只是“嗯”的一声作罢。他疑惑了,像个小朋友面对生气的母亲那严肃的冷漠,只把“我错了,对不起”挂在嘴边,然后低眉垂首等候发落。但风眠没给他“发落”,只说这并不怪他,只是自己不想再耽误他的时间,然后不等他详细了解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在城市的街道,只感到周围的高楼都长了脚在到处乱跑。

为什么风眠要对自己那么冷漠?他对此毫无头绪。

他想到了沐清霖,沐清霖也是突然对自己冷漠的。他害怕极了,一阵惶恐占据了他的身体。

天上落下了雨滴,这是近来常有的,行人都在匆匆寻处小店避雨,唯有他,站在雨里直到撞在步行街的铜人像上才记起掌伞。房檐下,不少人站着看他的笑话。但他却不害怕这笑声,因为有人在檐下避雨,有人掌伞防雨,都是正常行为,谁又该笑谁呢?

他走到一家小店前,猛然想起自己转来转去,也没有给碧桃买点什么,于是去那家店买了一盒蜜汁莲藕。

他看看时间,估计差不多便趁早赶去考场接碧桃了。

碧桃出考场时,雨已经停了。她看看他拎着一把滴水的伞,身上还湿漉漉的,真好奇他这伞究竟打在了什么地方,于是忍不住要笑。

他知道碧桃是在笑自己,一边自嘲,一边把买来的甜品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这是什么?”

“蜜汁莲藕。你喜欢吃甜不是,我听说蜜汁莲藕很有名,就给你买了一盒,等宾馆就可以吃。”

“你听谁说它有名的?你不知道吃藕丑吗?哪里有送女生这个的。”

“......”

“算了,”碧桃从他手上接了过来,“反正你暂时吃不了甜,我就勉为其难把它吃掉吧,丑就丑了,反正没人在乎。”

回宾馆后,他一边看着碧桃津津有味地吃着蜜汁莲藕,一边把下午给风眠打电话被冷视的事情告诉给她。

碧桃听完喷笑道:“这还用多想,一定是你这么多天没有联系她,她生你气了呗。你要知道,女生是须要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的,即便是风眠姐,你多少日子不搭理人家也会招人家生气呀。”

天羽问她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因为他真的害怕风眠成为第二个沐清霖。

“你说你,都知道给我买东西,怎么就不知道给她买点什么呢。”她说着从行李中取出一盒“白色恋人”。“回去把这盒夹心饼干送给她,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她把“白色恋人”放好后又说,“回去哄哄就好了,一个女生只要真心爱一个男生,生气得很快,和好得也很快。倘若只有一股脑的生气,而没有和好如初的过程,那么这个女生八成从没有爱过那个男生,只是和他玩玩罢了,那倒也无需多留。”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他们一早就坐高铁离开了,晚间才到家。




天羽回乡后,第二天就去风眠家找她了,但她并不在家,据宋姨说,她是去她父亲那里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他又去找何家姐妹,可她们也并不在家,听林老太太说何绩丰升了官,于是趁着她们高考完,一家人去海边度假了。

他又去找洛星月,怎料她也不在家,洛老爷子说她叔叔带她去外地了,具体做什么不详。

那岂不是没有朋友在香原村了?

非也,甄常之和吴刚还是满有默契的,不约而同的找天羽去游戏厅了。他很久没有打过游戏了,其实他根本不乐意打游戏,但无事可做,只好同他们去了。在那里,他们玩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人在游戏厅寻衅滋事,他们才反应过来时间。那滋事的人是喝多了酒,玩柏青哥输了钱而故意找茬。游戏厅老板直接招来打手,把那人连哄带打的赶出了店。天羽他们好事凑上前看看是谁那么大胆,一看,那人竟然是高沛东。

吴刚道:“那个人是高沛东吧。”

甄常之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天羽问:“他现在还在地面上混吗?”

“看样子,他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我看他是‘狐假虎威’。当年要不是仗着乌赤白撑腰,他哪里能肆无忌惮的在比慧镇耍横。”

“谁知道呢,现在看他不像当年那样霸道。在监狱被教化好了?”

“监狱又不是学校,还能比学校更有教育的效果?”

高沛东悻悻地走了。他们也没了继续打游戏的兴致,于是也都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天羽祖母接到天羽舅舅的电话,这已数不清是他近来打的第几通电话了,电话的内容老生常谈,还是望天羽祖母规劝他出国读书。老太太把电话交给天羽决定。天羽不等舅舅煽情就明确了自己的态度——不愿出国。他说话比较粗放,呛得舅舅十分尴尬,只好跟他说让她母亲和他细谈,然后就挂断了电话。祖母劝他不要和母亲闹翻。但他心中对于母亲始终有一种怀疑的心理,谁让她抛弃过自己。而且,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留恋之情在他心房缠绕盘错,使他无法放任不理。

碧桃在楼上都听见天羽大声说话,于是下楼看看发生了什么,却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又过一天,高考放了榜,天羽的成绩差强人意。他打电话问朋友们的成绩与志愿,吴刚和甄常之都报名省内的一所大学,因为天羽成绩与他们相近,他们还热情的向他推荐那所学校呢。何家姐妹报的是省外的大学。洛星月最厉害,大概率会被北京的高校录取。而问风眠,她却说随便报的志愿,并没多说话。

天羽疑心重,问宋姨风眠在家,于是捎了她爱吃的荔枝就去看她了。

风眠改换了短发,利利索索的倒很清凉。还把眼镜换成了大圆框,显得笨笨的样子。

他问风眠:“你怎么把头发剪短,还换了眼镜?”

风眠随口道:“想换就换了。”

他又问风眠近况如何,风眠只道还行。

他凑近风眠身边,想要抓住风眠的手,却被风眠一把甩开了。

“风眠姐,你怎么了?”

“在你心中,我就是风眠姐吧。”

“哦,不,风眠,我这样叫你可以吧。”

“不要,你叫我风眠姐挺好的。我们......我们就做好朋友就挺好的。”

“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你千万不要误会,千万不要误会。不是你哪里做的不好,是造化弄人,这并不怪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走吧。”

天羽不走,非得把原因问个水落石出。

风眠眼里噙着泪,沉默不语。

天羽问风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风眠不语。天羽便以为她默认了。

天羽还欲细问。但风眠狠心把他轰出了家门。这更叫天羽笃定是风眠移情别恋了。




天羽迟迟没有填报志愿,这可令祖母和碧桃发了愁。自从那天他从风眠家回来,整个人便自闭了起来。

碧桃料定他和风眠之间发生了什么误会。于是这天早上她便去了风眠家,想要问她个究竟。

她在风眠家外面的水池前看见风眠正在水池前洗脸。她走近风眠身边,等待她把脸洗净。可是,她刚接近,风眠就冲她喊:“你是谁?你站在那里看我做什么?”她知是风眠没有戴眼镜认不出自己,于是欺身上前要她看清。“你不要过来”风眠向后急退,快速拿毛巾抹了把脸。“风眠姐,是我。”她认为再不解释会吓到风眠姐。“原来是碧桃啊,”风眠戴上了她的大圆框眼镜,“我还以为——不好意思了。”她问:“是我没打招呼,打扰到你洗漱了。不过,我一过来,风眠姐为什么如此害怕呢?”风眠说担心有人图谋不轨,然后收拾好洗漱用具,带碧桃进家里了。

风眠一直在干活。她要做早饭,问碧桃吃不吃。碧桃已经吃过了,就没有吃,但帮她一起把早饭做了。然后她打扫了堂屋。碧桃跟在她身边陪她一起忙活。然后她收拾了许多脏衣服去洗。碧桃又跟着她,没有帮洗衣服,帮带着肥皂也好。

她在大盆里揉搓着衣服上的污渍,这样碧桃动不上手,就在换水的时候帮着压泵泵水,其余时候就坐在不远的礓磋上等她洗完。

她洗完衣服已过了好半天,不等碧桃反应就拉着她往家走,边走边嘱咐碧桃,“以后如果没有地方坐的话就去拿个凳子或者马扎来,坐在又凉又硬的礓磋上对女生没一点好处。不要管别人怎么想,自己首先要把自己要照顾好。”这是碧桃半天来听见她说的第一句温柔的话。

碧桃一直想问她和天羽发生了什么,但总在要张嘴的当口被她转到旁的事情上,所以这半天也没有切入正题。

她像是看出来碧桃的想法,可迟迟不愿说明,于是在把家务做到已无什么可做之际,她带着碧桃往名隐山方向走去。

她们一路只说些闲话,关于想问的与想要回答的关键只字未提。

她们停在了村西的土坡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停在那里,只是放缓了脚步,就势停下了。

风眠单刀直入:“碧桃,听吴刚说,天羽还没有填报志愿,你是不是想问我和天羽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碧桃没料到风眠那么直接,故而轻声道:“他自闭了,和沐清霖那时候很像。”

“是吗,和那时候一样。”风眠也轻言轻语。

“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很担心他。你们该不会——”

“是的,正如你所想的那样。”

“......”

“让天羽这个样子我很抱歉,但我必须这么做,只希望他快些好转吧。”

“......”

“你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我并不会像那些愚蠢的庸人一样纠结于这种问题。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其实爱情本不需要理由,爱就是爱了,不爱也就是不爱了,这并没有什么可以犹豫。但是,好奇心使我对于这个问题不免多做猜想,所以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渴望了解一些的。”

“天羽以为我移情别恋了,但我并没有。”

“这我相信,你离开他绝对不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具体的原因绝对是我所不知道的。”

风眠拉着碧桃走到土坡旁的那间老屋子前,摩挲着那残破的旧门框,一直在叹气。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或许你也有所耳闻,我在七年前曾被人强奸了。那时候天羽不学好,总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瞎混,但那些人都比他大,有些已经成年了,他和那些人在一起是被耽误了。达叔那时候管教过他,可他并没有听,反而变本加厉,招得村子里不少孩子跟他一起去鬼混。这可让各家家长不干了,纷纷找上达叔告天羽的状。天羽挨了打找我哭诉,他把自己的一切问题都归咎于家庭环境的缺失,其实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他母亲的报复。而我,我总是觉得自己很伟大似的,怀着一颗圣母的心想要发光发热。我把那些鬼混的孩子都劝回了家,还替天羽做辩解,把那些教坏孩子的坏人告诉给了大人们,大人们找到绩丰叔,惩办了那些坏人。”

碧桃鼓了掌:“没想到风眠姐从小就那么侠义心肠。”

“什么侠义心肠,只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女生的不自量力罢了。——那些坏人以为是天羽告的密,于是扬言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我告诉给了琛哥,是琛哥替天羽摆平了那些坏人的威胁。但那些坏人吃了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没胆量报复琛哥本人,那么就对他身边的人下手。我和琛哥关系不错,经常去他家玩,所以我便成为了他们下手的目标。”

风眠顿了顿,若有所思。

“某天一早,我给琛哥送去家里新蒸的烧麦之后,在回家的路上被那些人绑架了。天羽在路上看到了这一幕,他想要呼救,但被他们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殴打了。之后,我被那些人绑架到了这间老屋子里。他们原本是要以我为要挟勒索赎金,但后来他们见色起意,于是把我强暴了。”

风眠已哭得泣不成声,碧桃上前拥抱着安慰了她。

“我不愿再回想起这一切,这太恐怖了。后来,天羽找到了遍体鳞伤的我,而我已经失去分辨是非的意识了。当我调理一段时间恢复正常以后,听说村民们误会天羽是施暴者的帮凶,对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他跟着达叔去了南方。而那些真正的施暴者,我不知道天羽用什么办法找到了他们,并且报了警,他们都被绳之以法。但当我恢复之后,始终对此怀有芥蒂,甚至总在疑神疑鬼身边的男人对我不怀好意,这俨然演化成为一种病。”

风眠又顿了顿,续道:

“本来当天羽回到香原村,我的病几乎已经好了。但是,不幸的事情永远在你临近幸福的那一刹那出现。高考结束那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了高沛东,他是当年的罪犯之一。当我看到他接女朋友出考场时我忽然意识到,既然他可以明目张胆走在街头,那么其他的罪犯不也出狱了吗。我的病又复发了。我鄙视我自己,因为我有一具不纯洁的躯体。我是肮脏的,怎么配得上同别人谈情说爱呢?或许我永远不会有爱情,或许我永远不能正视自己。”

碧桃站在风眠面前道:

“风眠姐,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怀着自责的心理给自己的人生上一道枷锁呢?你永远都是你,是善良的你,温柔的你,可爱的你,纯洁的你。谁又能说你不纯洁呢?比起这世上数之不尽的淫男乱女,你又有什么可以自责呢?”

“碧桃,你还小,不会明白女生的第一次对于她有多么重要。”

“我是不明白,但这个世界又有几个人能够明白呢?我不是崇洋媚外的开放派,但对于已经被现代社会所抛弃的贞洁观,我始终是无法接纳它。在这个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流于形体的时代,一切公序良俗对人的教化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与其背负着遭人鄙夷的旧有的道德,莫不如接受新的道德让自己活得潇洒一些。大环境是我们所不能够改变的,那么我们为了更好的生存只能够融入其中。”

“你说的有理,在这个时代,传统的道德约束只是自己对自己的折磨罢了。但是,其他人尚可,对于天羽我是永远放不下了。”

“他又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样?就因为他心中怀揣着早已老到发霉的道德理想?算了吧,他自己都在怀疑着自己的理想了。”

“......”

风眠泪已都咽到了肚里,她思量过后道:

“其实,天羽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从小心地善良,待人体贴,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愿意和他玩儿;他老实巴交没有一点坏心眼,根本不会投机取巧,做什么都一步一个脚印地,从来不像个现代人一样贪图捷径;他还反对暴力,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但他小时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受气包,并非是他打不过别人,而是他以为不理智的打斗只会让双方两败俱伤,所以他一般是以理服人;他最宝贵的品质是讲诚信有担当,只要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要竭力做到,否则便不会轻易允诺别人,尤其是在集体利益面前不会退缩逃避,努力让集体利益最大化,这也是我最爱他的一点。而且,他仰慕那些古圣先贤和那些拥有崇高理想的人,想要向他们一样做一个有用的人来造福社会。这当然是浪漫的理想罢了,但他就是这么一个充满理想的男孩。”

碧桃摇摇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发现他有一根筋的毛病之外,并没发现他一丝优点。”

“这不怪你,因为后来的他的确变得不再像从前的他了。那是小学的时候,达叔和蒋汐姨离婚了。具体原因我也说不好,但听天羽透露,说蒋汐姨是因为一个姓蓝的商人才和达叔离婚的。蒋汐姨在大学里工作,达叔在外面的大医院里当主任,都是很体面的人,所以出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究竟如何实在难以定论,天羽的一面之词也不一定是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但是,他们反正是离婚了,天羽被蒋汐姨当包袱似的丢给了达叔,这确是村子里人尽皆知的事实。后来嘛,天羽愈加堕落,变成什么样子你也就知道了。”

“原来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啊。”

“现在你应该就能明白天羽为什么那么重视感情这件旁人眼中淡如清风的小事了吧。”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做呢,对于他的自闭?”

风眠觑了眼碧桃,道:“或许你可以尝试帮助他走出自闭。”

碧桃推辞道:“不,我怎么可以,我俩说话都说不到一处去。”

“但你不是被他改变了吗。记得去年你刚来香原村时一脸傲娇,跟我们谁也不亲近,现在不也变得活泼开朗,和我们几个都成为朋友了吗。”

“我哪里是被他改变,我以前就是这样子好吧,只是当时......”

碧桃想到了父母死去的伤心事。

“跟我讲讲好吧,你们之间有什么解不开心结?”

碧桃踌躇片刻,决然道:“既然风眠姐都能把自己最私密的心事告诉我,那么我还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呢?其实,母亲嫁给继父之后我们一家便迁到了上海,那是早就商议好的决定,所以,当年并不是因为那件事,达叔才带他离开的。”

风眠显得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礼貌性地点着头听她说话。

“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算很好,因为初次见面他就对我做了很过分的恶作剧,所以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他保持距离。但在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他人也还不算坏,于是就开始和他说话了。我喜欢猫,可住在楼房里,母亲不让我养,磨了不知道多久,也只是送给我一只做工好点的猫形玩偶充当。他这人很有趣,明明喜欢狗,跟达叔讨价还价不被答应,于是对母亲软磨硬泡,以退为进改要养一只猫,这当然是为我养的了。但他心里怎么想却不对我说,一直在我面前臭显摆,故意气我。后来嘛,我求他养一只纯白如雪的猫,像凯蒂猫似的,因为我喜欢这样的猫。他嘴上答应得很好,可把猫从宠物商店里带回家,竟然是一只黑白花纹的猫,可把我气坏了。不过嘛,这又是他的一次恶作剧,等给猫洗完澡,才发现那黑色的条纹是他用墨水画上去的,洗干净了就是一只白猫。然后嘛,他只给那白猫洗过一次澡就撒手不管了,连换猫砂、喂猫薄荷都是我的工作。到最后,继父直接把那只猫从他手里转送给了我,这正合我意。从那之后,我对他改观不少。”

碧桃说着,忍不住浅浅的笑了起来,但霎时又开始黛眉微蹙,略显忧戚。

“可是,从去年年初,一切都变了。我记得那天天羽因故被老师叫了家长,那天我正巧生了病,情况比较严峻,于是父母决定先送我去医院,然后再赶往学校。但是,在从医院赶往学校的路上,意外发生了。一场车祸,使我一瞬间失去了父亲母亲。因为受到了打击,加之我从小身子就不好,那场病拖拖拉拉了许多日子才好。我回家后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一个学期没有去学校上课,好在有他照顾,我恢复得还算蛮快。不过在我生病的日子里他并没有把那只白猫照顾得好,那只猫后来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蓦地就死掉了。此后,我便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碧桃忽而有些失落,努着嘴说话都变得犹豫。

“我知道父母的死其实不赖他,但我还是会想,要不是那天他被叫家长,父母也不会因为匆忙赶往学校而发生车祸,起因还是他的惹是生非。我也知道我对他蛮不讲理的乱耍小性,但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我并非真的那么讨厌他,反而有些对他依恋,也不能说是依恋,只是在我的记忆库里搜索,能够依恋的人只有他一个了。我真的害怕失去他,倘若我失去了他,那么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不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切吗?我烦他,恶心他,只是希望他多对我一些注意,哪怕是反感也好,总胜得过被人放弃,被人漠视,被人遗忘。我不怕他讨厌我,就像是孩子一直腻歪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因为是至亲,所以只要不真正伤害他的心,那么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于是我笃定我的做法能够维系我们的关系,哪怕它并非最妥当的一种。而陆天羽,他是我现在的唯一,所以眼睁睁看着他自闭,我怎么能不为他着急,不为他担心呢?”

风眠听她说得情真意切,竟有些自愧不如。她望着碧桃姣好的面容,轻盈的身姿,感受她娴雅的气质,并且能够体会到她不亚于自己对于自己所爱的人的喜欢。她的心被微微撼动。面前的这个女孩方方面面哪里不胜过自己呢?

“风眠姐,你好奇怪,怎么一直盯着我的身体看?”

“哦——没什么。我认为,你为他担心倒不如尝试和他敞开心扉进行沟通,有你这样一心惦记着他的好妹妹,他不会孤独的。所以,碧桃,请你代替我安慰他,他会想通的。”

“但现在他的自闭是因为感情,我又怎能......。风眠姐,你是医他的药,这是我不可以替代的。”

“可再好的药,一旦上了瘾,那么便是毒药。你或许不是医他的药,但你是可以让他病症根除的处方。相信我,碧桃,这个世界上能够陪伴他的只有你了。”

碧桃还欲再还口,但风眠的眼神像是一台扫描仪,把自己彻彻底底透视一个遍,她已做不出任何抵抗了。

风眠带碧桃回家已是中午,留她在家吃过饭,下午的时候还把碧桃硬留了下来,两人一边吃着荔枝,一边偎在沙发上看电影。风眠给碧桃看的是一部动画电影,高畑勋的《萤火虫之墓》,碧桃不忍将其看完,只看一半就央求风眠停掉了。

风眠又和碧桃读起了书,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她们之前早已通篇读过,此刻却偏偏要再共同读一遍大卫悲惨的童年与他光荣的结尾,这令她们大快人心。

读罢书,酡红的暮云已像醺醉的妇人的脸蛋儿般,把半面天空渲染的成为了油画家的调色板。风眠还欲留碧桃吃晚饭,但碧桃却坚持要走了。风眠把一本书交给碧桃带回家,她说是天羽之前借给她的,她现在要把这本书原物奉还,是一本《老人与海》。碧桃照做了。




回家后天已经黢黑一片。碧桃走进天羽卧室,发现他正躺在床上像只煮熟的螃蟹似的四仰八叉的酣睡。她闻到他身上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显然是喝醉了。她试图把他弄醒,可惜没有成功。她只好把那本《老人与海》放在他床头。她走出门一想,房间里没有一只酒瓶,那他是在外面喝醉的喽。喝成这样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稻场酒吧了。祖母和洛爷爷遛弯去了,她在家守着天羽打呼噜也无趣,索性就去稻场酒吧看看,琛哥怎么敢叫天羽喝这么多酒呢?

碧桃一上来就朝琛哥兴师问罪。琛哥也没拿她的话当真,反而款待起这位“稀客”。除去不能喝酒之外,碧桃对这里倒也满意。

碧桃看见若涵姐也在,忙打招呼,又看见她手指戴着婚戒,而琛哥手上也有相同一只,不免打趣起来:

“若涵姐以后就要成为稻场酒吧的老板娘了么?”

吴若涵一努嘴:

“谁稀罕当什么老板娘。”

碧桃又转而打趣琛哥:

“琛哥,你瞧,若涵姐还看不上你这份产业。”

琛哥摆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

“琛哥,说说,你是怎么让若涵姐答应你求婚的?”

琛哥瞄了眼吴若涵,拿腔道:

“谁说是我跟她求婚的?”

“难道是若涵姐跟你求的婚?”

吴若涵瞟了眼琛哥,也拿腔道:

“男士向女士求婚我见的多了,哪见过女士跟男士求婚的?男士是有野性的生物,女士就应该做男士的猎物!”

“那还是琛哥求的婚?”

他俩憋不住笑道:

“好了,甭拿这孩子开玩笑了。我俩谁也没向谁求婚,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只消一个契机,两人一拍即合就去领证了。”

“这么简单?那你们的婚礼一定很隆重了吧。”

“婚礼?我们没打算办婚礼,就想趁着放暑假,旅行蜜月就好了。”

“这一点也不浪漫。”

“可是,结婚是关乎两人一生的事,长着呢,要那么多华而不实的浪漫也没用啊。”

碧桃有些扫兴,于是又开始抱怨起琛哥让天羽喝醉这件事了。

碧桃被吴若涵带去了里屋。

吴若涵告诉碧桃,是她让琛哥和天羽喝酒的。

碧桃大吃一惊:“为什么?”

吴若涵向碧桃娓娓道来:原来风眠高考结束那天是和她一起回家的,也恰巧和她碰见了高沛东到学校接他的女朋友。她自那天之后便发现风眠变得不对劲,后来听吴刚说风眠和天羽分了手,原因她也就心知肚明了。她前两天曾找风眠旁敲侧击过,风眠也没隐瞒,把自己的难处向她和盘托出了。她也劝过风眠,告诉她当年的首犯乌赤白家的靠山倒了台,他已经从人家口中的赤哥变成了背井离乡的过街老鼠,而伙同他犯罪的马清喆和哈玉真也离开北方,据说是回老家种葡萄酿酒了,只剩下一个高沛东,也因为把人家上高中的女孩肚子搞大,被人家家长报警,正焦头烂额估摸着要二进宫,所以劝她宽心。风眠能宽心自己,但感情这事向来不是外人能够左右,她也无力回天了。于是只好从天羽处落手。她叫琛哥约来天羽,酒意渐浓时便委婉的向他透露出风眠的事情。好在酒精是人间最佳的情感催化剂之一,他能把这意思听进耳朵里。他怨恨,怨恨这荒诞的命运对他的戏弄。他不满,不满为什么风眠不能像其他的女孩那样把早已被时代所淘汰的陈腐保守给抛弃掉。但他想了许久也明白了,就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才造就了令人着迷的她,就像是自己的与众不同让与众不同的人喜欢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与众不同,那么一切的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了,人也不再是这样的人。他被琛哥说服了,也喝醉了,于是摇摇晃晃的回家了。

这和碧桃所了解的基本吻合。她感谢吴若涵为天羽所做的这重要一步。

吴若涵又领她出了里屋。

琛哥正在把台前调酒,看见她们出屋,知道吴若涵把重要的消息已经告给她了。他把调好的酒端给吴若涵,给她则是一杯可乐。她这时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下去,所以愿在这稍加逗留,看琛哥化学家似的调酒,少有客套的她也不免恭维几句。琛哥自然如常人一样愿意听这恭维话,但吴若涵并不像碧桃那样给他面子,只说他调的酒还不如以前天羽送给她的好喝。琛哥反驳说并非自己技术不行,而是酒的品质限制在那里,反倒是她不懂酒,只知道名牌的酒就一定好。两人不免拌起了嘴。碧桃就在一旁看戏,默默地竟笑出了声。

“你看,又要这孩子看笑话了。”

“碧桃,我跟你说,还真不是我技术不行,要不等以后天羽出了国让他给我捎两瓶好酒,我也能调出来世界级的酒,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琛哥,要是他真有那个本事出国,我一定要他给你捎最好的酒,就怕他没这个本事。”

琛哥用力握着她的手表示感激。而吴若涵上来把他的手给掰开。

“张老板,来一杯长岛冰茶!”

有位新客进店点了酒。吴若涵见碧桃不想打扰琛哥做生意,于是借口琛哥要夜忙了,送别了碧桃。

碧桃回到家,祖母已经回来多时了。她问祖母天羽睡醒没有,祖母说没见天羽出屋。于是她走进天羽房间,看他还在酣睡。正要离开,只见放在他床头的那本《老人与海》已经换了位置,有一张白底黄纹的卡片从书的夹页里露出了小半张。

她走上前拿起了那本书。

“原来醒过了啊。”

她翻开夹有卡片的那页,里面有一句话被风眠用笔标出,是圣地亚哥的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毁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空白处还有褚风眠写给天羽的话,她只读了一句“亲爱的天羽......”,觉得那是他们的悄悄话,于是便合上书不再偷看了。

她以为那卡片是书签,但翻过有花纹的那面,才发现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啊!

她才想起,这张照片是之前在风眠姐家,风眠姐偷拍自己产生的。

为什么要把它当做书签插在里面?他是不是也看到这张照片了?他看到这张照片,会不会为里面滑稽的自己而哂笑?或者......

天羽翻了个身,喃喃地哼了几声鬼才听懂的梦话。

他这是真睡还是装睡?

她凑近看着他的睡脸,真睡假睡确认不得,可他这睡脸却让她好笑,吐着舌头,像等待主人投喂的小狗。于是她便认为他是真睡了,在他耳边柔声道,“风眠姐没有移情别恋,永远是我们的风眠姐”,见他没反应,又补充道,“我永远是你的好妹妹”。天羽像是有所感应,“嗯”了一声。她应着这“嗯”的一声,心脏砰砰跳个不止,竟鬼使神差地朝他的唇轻轻一吻。

她那白皙的俏脸倏地变得绯红,忙不迭的要逃离现场。但在逃离前,她想:“书是你的,书里的标注是她的,可夹带的那张照片却是我自己的,凭什么要把我的照片给你当书签?”这么想着,她把那张照片偷走了。

翌日晨,碧桃心里总提心吊胆,拿不准他昨晚是否装睡,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吻了他,那......于是她便借口为他准备一顿床上早餐为由,要一探虚实。

她很快发现他关于昨晚什么也不记得。他竟然看到床头的《老人与海》还一脸纳闷地问他这本书怎么会在床头。她想,既然书不记得了,书里的照片肯定也不记得了,那么吻他的事一定也不记得了。她把风眠的交代如实告给了他。

他宿醉得厉害,把昨晚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让她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呢?

这也无从核实。

但今天的事让她打消了她的怀疑。天羽填报了志愿,皆是南方的大学。




褚风眠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天羽,直到这一天被碧桃打电话招去,发现其他伙伴和几位老人也都在那里。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天羽舅舅来了,与之还有一位极摩登的中年女人伴同。

“那个男人是他的舅舅,那个女人是谁呢?”

“是他的新妗子吧,他舅舅不是才又结了婚。”

“她的穿着可真时髦,像时装杂志里的模特。”

“不是吧,那女人看上去可不像是他舅舅的老婆。”

“那她会是谁呢?”

几位少年对中年女人的身份充满好奇,猫在一隅议个不休。

天羽和祖母坐在一面,天羽舅舅和中年女人坐在对面,几位老人坐在一面,碧桃自己坐在一面,身后是猫着的风眠他们。

“这孩子就是碧桃吧。我见过她小时候的照片,她从小就很漂亮。”

那女人抿了口碧桃给冲的咖啡,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我一看见你,不禁想起当年的郝雯。一晃这么多年了,你都十五岁了吧。”

那女人放下咖啡,转而又笑眯眯地看向天羽。

“天羽也是,长得跟你爸爸很像,而且也有一股子倔脾气,叫人又爱又恨。”

“妈,你提这些干什么,爸爸和雯姨都已经......”

那女人就是天羽的母亲蒋汐。

蒋汐是有备而来,因为听蒋涛说天羽拒绝了自己一番好意,所以趁自己有事回国,就顺便来看看他了。她不相信天羽会放着跟她去国外的荣华富贵弃之不理,而留在国内去上一所一流人眼中的二流大学。这背后肯定是有问题的。要么是蒋涛的转述有所差误?她今天亲口问了老太太,老太太的表达也是这个意思。要么是天羽并没有理解跟她去国外的好处?那么她今天就要跟他说道说道了。

天羽很不满意蒋汐今天突如其来的降临,正如当年她的不辞而别一样令他寒心。她已经在他的生活中离开了几千几百个日夜,只存在他的梦中,留给他的是渴望得到的美好回忆。倘若就此打住,她作为他记忆中的母亲还是不错的存在。可今天,她又回来了,虽然不确定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她那傲慢的态度却是把他最讨厌她的记忆都调了出来,这让他很不爽。

“所以,您回来是......?”

他想要问个清楚。

蒋汐慢条斯理地道:“我回国办点事,正好来看看你和你奶奶。当然,我也想看看她。郝雯我是再也见不到了,见到她的女儿也能让我想起她。”

“妈,您甭提雯姨。我想问问您,这回只是想回来看我吗?还是......”

“这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那我觉得你倒不如不来,来了也是多此一举。”

蒋涛责备他道:“天羽,跟你妈说话别没大没小的。”

“好些年没见面,亲妈也难免生分了。”

“小兔崽子,你......”

蒋汐打断了要骂街的蒋涛,对天羽道:

“这么些年我也没好好照顾你,你对我有恨,有怨,这我能理解。但我和你爸爸离婚这件事很复杂,你那时候小,不懂很正常,我们大人的事慢慢你也就会懂了。”

“我期待着那一天。——对了,您现在那位对你可好?”

“你蓝叔叔对我很好,而且他现在的生意做的风风火火,手里的股票新近又增值不少。”

“他的儿子女儿对你可好?”

“和你当然没法比了,又不是亲生的。但是,他们总算是听你蓝叔叔的话,还认我这个后妈。不过,不是亲生的始终靠不住。他们听你蓝叔叔的话,未必真的那么尊敬我。他们姐俩儿那么心齐,要是你蓝叔叔走了,那我还真摁哄不住他们,到时候准是个麻烦。对了,你蓝叔叔给他们捐了两所大学,他们俩可都是名校的毕业生。”

“这和我没有关系。”

他瞧了眼坐得拘谨的碧桃,觉得自己或许也那么拘谨。

蒋汐看得出他俩的拘谨,更看得出他俩拘谨时眼神总忍不住往彼处飘游,这使她坚定某个已谋虑过的念头。

“这跟你当然有关系。我不是早跟你说过,高考完跟我一起去国外读书吗。你不用担心旁的,一切你妈我都能给你铺平。她的事,你奶奶的事,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你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我没有在顾虑......”

“那就这么定了,趁我这几天在国内,咱们赶紧把必要的手续办了。”

“这哪跟哪啊就办手续,我可没答应你。”

“那你还是顾虑太多。你奶奶呢,我跟她说过了,你爸爸留给你的钱一分不动全留给她养老。碧桃呢,把郝雯那留下的遗产全给她,你也不要。”

“完了?那碧桃去哪呢?”

“去她应该去的地方呗。”蒋汐转向碧桃问道,“碧桃,你不是还有个伯伯吗,他收养你应该合法吧。”

碧桃紧绷着脸没答应。

“那没什么问题啊。所以,天羽,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还担心什么。吃穿不愁,还有好的大学可以上,更重要的是我们母子可以团聚,这你不期望吗?”

天羽对蒋汐的利诱并不关心,但母子团聚,即便他再怎么恨他的母亲,这一点诱惑却是让他不得不动摇了。

见天羽和碧桃都不做声,天羽祖母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老太太,前儿你可不是那么犹豫。这件事我已把利处讲得明明白白,就着我在,咱利利索索把事情办妥多痛快。您说,我是他妈,我还能害他不成?我们娘俩儿多少年骨肉分离,好容易有机会团聚,这对他不好?况且碧桃也大了,她家的亲友不可能不管,迟早得着那边交待了。如果天羽在国内上大学,一个人在南方也怪孤单,还不如跟我去国外,回头做个正儿八经的外国人,那在大街上蹓跶都显得精神!没准还能娶个洋妞,生个混血宝宝,那可就光宗耀祖了!碧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碧桃并未被蒋汐的咄咄逼人吓怕,她保持着沉着与冷静,有条不紊地道:

“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并不认同您所说的。首先,做个“正儿八经”的外国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放在国内混得再好也无非是个假洋鬼子,放在国外也无非是人家的“二等公民”,别的国家的人在中国是外国人,那么我们中国人出了国不也是他们国家的外国人了?我并不觉得哪国人能够比中国人高贵!再者,您觉得生个混血宝宝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并非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我只觉得谁与谁结婚生子是他们个人爱情的选择,与混不混血有任何关联吗?最后,他是否答应您的要求,那是他个人的决定,您不应当强迫。祖母并不会要求他如何如何,我也不会拖他的后腿,只希望您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要逼他按照您的安排生活。”

蒋汐略带不满地道:“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如此伶牙俐齿的侃侃而谈,你这嘴巴可真跟你妈一样厉害啊!”

她和老太太嘱咐过一些旁的琐事,又送给天羽一只金表,碧桃一件奢侈品名牌的成衣,另跟到来的街坊邻居客套几句,因为手机里有事催促她去办,她便草草了结,急匆匆地离开了。

风眠等人走到碧桃身边,看她咬着唇在生气,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都站在一旁。

“这件事你们是不是早就开始谋画了?”

碧桃怒气冲冲地逼问天羽。

“是以前就提过,但我从没有打算答应她啊!”

“骗子!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了。你一直在骗我!”

碧桃怒目而视,瞪得天羽有些发憷。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多虑。”

“怕我多虑什么?怕我拦着你不叫你跟你母亲走?怕我死皮赖脸在你身边不回我自己的家?告诉你,我没你想得那么无耻下贱。我知道我在这始终是一个外人,既然你们都嫌弃我,那我这就叫我伯伯来接我离开!”

“碧桃,别犯傻,爸妈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来,你靠不住他的。”

“所以说,你我靠不住,我伯伯我也靠不住,那我就做个流浪的孤儿总行了吧。”

“碧桃,这就是你的家,我是你的亲哥哥,祖母是你的亲奶奶,咱哪里也不用去。”

“不用诓骗我,你最终还是会答应你母亲去国外的。”

“我对天发誓我不会。”

“对天发誓?老天爷哪有空搭理你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敢说你不羡慕国外繁华的生活?你敢说你不喜欢上一所有名的大学?你敢说你不想在有钱的母亲身边可以随意大手大脚的消费?任哪一点能让你拒绝呢?”

“碧桃,你是了解我的为人的,我会为那些荣华富贵而去投奔她吗,我会轻易原谅她这么些年对我,对我父亲,对这个家所带来的伤害吗?我不是那么没有骨气的人!”

“正是因为我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我才确定你会答应。她是你的母亲,你朝思暮想多少年的亲生母亲,天下哪里有孩子对母亲解不开的怨仇呢?钱啊利啊什么的你可以不在乎,但和你母亲团聚,这你能够不动摇吗?”

“我......我更希望陪着你。”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只要我离开了,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你可以安心出国,可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而我也会祝福你的。我们各自都有归宿,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

“没有但是,我意已决,多说无用!”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祖母和几位老人正在商量着蒋汐刚刚说的那些话,并没留意这边的情况。风眠先打破尴尬的气氛,劝二人不妨先听听老人们的建议。

老人们的意思全看天羽祖母,而天羽祖母又全看天羽,于是问题又转到天羽身上。

天羽不知如何是好,就漫无目的的东摸摸西看看,顺手把母亲送的金表收了起来。

碧桃也从包装盒里取出蒋汐所送的成衣,那是一件极华美的洋服。她在镜前比当了比当,点了点头。

何家姐妹上前打算帮她把洋服穿上试一试。她没答应,而是转身从茶几上端起咖啡杯,把蒋汐未喝完的咖啡都倒在了洋服上。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尽皆“咦”的一声惊叹。

碧桃愤愤地道:“谁稀罕她送的衣服!”

说罢,碧桃径自回房去了。

其他人在客厅就今日之事议论纷纷,但外人终究只是凑热闹的旁观者,多说无益,看天羽那始终拿不出个主意,不久也就纷纷离去了。

褚风眠、洛星月、何家姐妹、甄莎莎留在天羽家打算安慰安慰碧桃情绪,但她一整天闭门不出。天羽祖母叫吴刚、甄常之同天羽去镇上散散心,直到他们傍晚回家,风眠等人才离开。




碧桃和天羽冷战了三四天,也可能是四五天。每天也不知道她什么时间进食,反正祖母给她在灶台留好了热饭,她便自行解决了。

她在等天羽确定说“答应”或“拒绝”蒋汐,可他那暧昧的态度越发让她揪心。她知道,天羽的犹豫代表着他想要答应蒋汐,但是又放不下自己,所以她有意做好人成全他。她能够感同身受,他对他母亲那深沉的爱,就像是自己一年多来数不清的在梦里遇见自己的母亲,那种痛苦,那种喜悦,她深有体会。天羽必须在她和母亲之间做一个选择了!他会选谁,这还有疑问吗?

对于天羽而言,他已经做出选择了,只是选择其中一方势必会伤害另外一方,他犹豫处正在于如何平衡双方的爱。

风眠等人这几日常来天羽家做客,一方面为探得天羽是否已有决定,一方面想安慰安慰碧桃,可她整天把门一锁,根本见不到她。

这天傍晚,蒋汐打来电话——之前蒋涛曾打过一次电话,但天羽没有接听——要天羽今天必须给她个答复。祖母搪塞说他不在家,稍晚些再给她答复。

事到临头,只该当机立断了!

“天羽,这件事总拖也不是个办法,应该给你母亲,给碧桃,给大家一个说法了。”

风眠被大伙推至天羽前说道。

“我今天会答复她的。”

“我们几个这几天帮你做了些分析,你且听听在不在理。”

“愿闻其详。”

“我们认为,你应该拒绝你母亲。我们不是出于私心舍不得你离开,也不是担心你母亲会对你不好,而是我们认为留下来于你是利大于弊的。

“你如果出国,外语这一关首先就是道坎,依你这性格,高考英语都对你千难万难,雅思托福岂不是要了你的命!即便你语言关可以突破,但那边人生地不熟,一切都是未知数,真的如蒋汐姨所画的大饼那么美好吗?到那边反悔是来不及了,出去容易,回来还容易吗?为什么中国人不可以在世世代代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有所作为呢?

“你如果不出国,顺顺利利的读大学,读研究生,工作,结婚生子,整个人生的轨迹是在一种可预测的范围内运行的。你要稳定,可以选择稳定的工作;你要冒险,也有着世界上最具潜力、体量最大、最公平、最能任你挑战的市场让你去大展拳脚。这些不比国外抽盲盒似的未来要美好?并且你的朋友们都在国内,你的关系网都在国内,在这里,你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单前进哪。

“最重要的是,碧桃离不开你。这样说或许显得有些自私,但事实的确如此。你不和母亲团聚还有我们在关心你,但你若离开了她,她可就真的没有人能够关心了。”

天羽被触动了,坠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其实,我原本就是打算拒绝母亲的,只是我一时没有想好如何表达。”

“你是不是在担心,一旦你拒绝她的方式不恰当,那么你们本就脆弱的母子关系很可能会骤然崩溃?”

天羽点点头。

“那我觉得——仅仅是我觉得,你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那是你的母亲,哪里有母亲不能理解自己孩子想法的呢?你们毕竟是母子,始终有一道缓冲的屏障在你们之间,说得委婉一些,相信她会理解的。”

“真的?”

“真的!”

何家姐妹见天羽还在犹豫,斩钉截铁地道。

她们举出母亲曾偏爱慧妍的例子,说自之前那件事过后,母亲也认识到慧婷和慧妍是自己相同的孩子,不应该冷落大的而疼爱小的。这让天羽下定决心拒绝同母亲出国。

他酝酿好情绪,斟酌好措辞,拨通了母亲的手机。

“喂——”

“喂,是天羽吗?”

“妈,是我!”

“天羽,你是不是想好了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妈,我想好了......”

“妈就知道你不是个傻孩子,认识到妈对你的好了吧。得,明天我先回国,过几天等你办好手续再来接你。”

“......”

“喂?”

“妈,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跟您走。”

“......”

“我知道您想我跟您出国是为我好,但我更愿意留在国内,我的回忆在这里,我的朋友在这里,我的抱负在这里,我也愿意在这里拼搏,在这里奋斗。”

“哼!我看是因为沈碧桃在这里,所以你才想要留下的吧。”

“妈,您听我说,碧桃她是个可怜人,我不在了,她怪孤苦伶仃。我留下来,我们可以一起生活,彼此快乐;我若走了,她便漂泊无依,我也不会快乐的。”

“哼!你就是和你老子一个德行,他当年被郝雯那个贱女人勾引的神魂颠倒,今天你又要步他后尘,被郝雯的女儿迷得妈都不认了!”

“妈,我和碧桃只是兄妹之情。”

“呸!没有血缘的男人和女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没有感情也会萌生感情,敢说清白无垢,那是骗鬼呢!”

“妈——”

“你甭叫我妈。原以为亲生儿子靠得住,没成想跟后养的一样都是白眼狼。可惜了我苦心经营的一份产业。既然你不能帮我守住,外人又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它,那我干嘛为他人作嫁衣裳。我赚的钱,我花,别人赚的钱,我能花也花。这世上哪他妈有什么亲情,没钱都是白谈。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要是答应跟我走,明早八点前给我打电话,以前的事咱们既往不咎;你要是不跟我走,那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再也不用给我打电话了,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么一个儿子!”

言讫,蒋汐果断把电话挂断了。

天羽有些失落,母亲的话像一把刀子插在他的心脏,令他痛心疾首。但转而一股子轻快也涌上心头,毕竟把话说开,后果几何也无妨了。




洛星月要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碧桃。她快步奔到碧桃房外,敲门没有应答,于是一拧把手把房门推开,房间里竟不见碧桃。她忙下楼问碧桃在哪。祖母说没有见碧桃出屋。房前屋后找一个遍,不见碧桃身影。一个念头闪过众人脑海:碧桃不会离家出走了吧!

祖母说碧桃吃了午饭,要走也没走多远。于是四下里发动街坊四邻来找碧桃,大半个香原村都出动了。

老年人找近处,青壮年找远处,天羽等这些学生就去比慧镇,专问详碧桃是否去镇上某处了。

众人出发时已是黄昏,待天羽等将碧桃可能的去处搜寻一遍时,天空只剩下月亮了。

天羽急得焦头烂额,四处不见碧桃踪迹,问询多人也都说没见过她,这让他无从下手了。

风眠见他满头大汗,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安慰他道:“别着急,碧桃连行李都没有带,她能走多远呢?”

“既然行李都没有带,那她至多两条腿也不过到镇上走一遭,可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她,这才让人担心。”

“你仔细想一想,她除了我们找过的这些常去的地方,还会到哪里去呢?”

“不在比慧镇......对了,她会不会一个人去南方投奔她伯伯了。”

这是一条线索。洛星月问过车站管理员,半小时前曾发过一班去省城的车。

“八九不离十,她去省城转高铁了。”

正舒缓一口气间,洛老爷子给星月打来了电话。

“爷爷,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我们怀疑碧桃乘坐刚刚一班客车去了省城,这是今天最后一班车,琛哥不在,能不能让我叔叔开车送我们去省城拦下来碧桃呢?”

“星月,你叔叔刚才打过来通电话,他说东山外的环山公路上有货车撞了客车,一死多伤。听他描述,死者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着黑白条纹的长裙,怀里还抱了一个娃娃......”

“天羽哥,你去哪?”

天羽听洛老爷子描述,不觉一阵惊恐。他不敢想那人是不是碧桃,但听其描述所浮现出的画面,却又不是碧桃是谁?慌乱中,他骑上自行车就往东方驶去,哪怕脚蹬得生锈的链条呲呲作响,还嫌这车轮的转速不够快。他不敢多想那死者是否是碧桃。他希望不是,可越是希望越感觉希望那么渺茫。他甚至会想,如果到那里真的见到了碧桃的尸体,那他要怎么办?他会不会崩溃?他安慰自己:还没有确认情况,怎么能够妄下结论,自己吓唬自己呢?但他就怕这是自欺欺人!

历经漆黑的山路,阴邪的山风,诡异的山音,他终于赶到事故现场。彼时处理人员已把现场清理殆尽,只剩下一些残渣烂械尚未清移。

他急惶惶欺到处理人员身前,激动地道:

“她在哪,她的尸体在哪?”

处理人员一脸不解地道:

“那位不幸的女孩吗,她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

他掩面啜泣:

“碧桃......”

处理人员上前安抚道:

“你先别激动,你认识死者对吗,我们还在核实她的身份。”

他泣不成声:

“那是我妹妹......”

这时尚未离开的某位好事群众说道:

“她是你妹妹,那你姓伍喽?”

他疑惑道:

“姓伍?我姓陆,我叫陆天羽。哦,我妹妹是我的继妹,她姓沈,叫沈碧桃。”

那人却道:

“奇怪,死掉的女孩明明姓伍啊。我前几天还听说呢,她和比慧镇的小痞子乱勾搭,结果才刚高考完,肚子都搞大了。这不和那小痞子要私奔,结果出车祸死了吗。”

“真的?”

处理人员道:

“死者好像是有身孕,并且她死时随身带有一只泰迪熊,应该是给小孩子准备的玩具吧,也的确有一名同车男子抱着她的尸体哭个不停,像是情侣。”

天羽一听,马上意识到那人绝不是碧桃了。但他保险起见,又将碧桃的外貌特征描述一遍,并问是否同车有这样的女生。处理人员及好事群众思索一阵,都不记得有这样的女生。

天羽知道碧桃无事,当即乐呵呵的哼着小曲回去了。




回去之后,众人集在一起又开始担起了心:既然碧桃没有去省城,周边各处也都找了个遍,那她能去哪呢?

会算卦的林奶奶算了一卦,竟没有结果。

林奶奶纳闷道:“这么多年来,我的卦今儿是第一次失灵!”

何家大嫂解围道:“既然我们去过的地方找不到碧桃,那她一定去了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哪里我们还没有去过?名隐山哪!那里不是有神仙鬼怪吗,一准儿是那的灵迹叫老太太的卦失灵的。”

众人都认为她说的或许有理。

褚家嫂子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夜晚的名隐山可是充满危险的地方!”

“还能怎么办,大伙儿一块去找呗。”

这时洛老爷子建议:“大伙儿赶紧回家拿手电筒,然后一起上名隐山找碧桃。得赶紧的,再晚怕不止碧桃凶多吉少,大伙儿也危险了。”

于是各家腿脚麻利的年轻人四散回家去取手电筒和电池,并相约在神树下古井边集队。

天羽着急忙慌的跑回家,手忙脚乱的拿起手电筒和电池就要走,结果一出门就摔了个跟头。

“你悠着点,慌什么慌。”

是碧桃的声音!

天羽起身一抬头,见碧桃坐在房顶上,腿搭着房檐悬在半空,正端着本书在翻页呢。

“碧桃,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着什么急,我不就在你眼前吗,看把你急得汗涔涔的。”

“你怎么坐在房顶上了?”

“我回来的时候家里没人,黑灯瞎火的我怕,于是我就上来借月光读会儿书咯。”

“你别动,我这就上来。”

天羽进屋爬上房顶,碧桃还坐在原处。

他挪到她身后,见她还在翻着书,便不遽说话,想看她在读什么书。

“你怎么还偷偷摸摸地,要想看就坐过来一起看。”

天羽坐到碧桃身边,见她端的是一本《童年》。

“你什么时候喜欢俄国文学了?”

“我读《童年》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俄国文学,而是每每读到‘阿廖沙’的童年,我也会在梦里梦见我的童年。”

“难道你现在不是在童年当中吗?”

“我的童年已经结束了,在爸妈死的那一刻就注定结束了。”

“你不要那么悲观。”

“我或许天生就是悲观的人,但我也有不悲观的一面。你看,”她翻开书的最后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干脆的枫叶,“这是你去年和星月姐爬山给我带回来的,我一直把它夹在书里当我的书签。”

“......”

“我应该早就意识到,你对我是那么的好,我对你是那么的依赖,我们冥冥之中或许早已有着难以捉摸的命运的羁绊。可惜我以前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害怕你离我而去,所以星月姐接近你,我恨她;慧婷姐和慧妍姐争夺你,我怨她们。但渐渐地,我意识到我不应该自私的把你当成我的附庸一般试图控制你。沐清霖令你伤心,我也为你难过。所以当得知风眠姐喜欢你时,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撮合你们成功,可惜天意弄人,一切辛苦都付诸东流了。但我通过发生的这一切,认识到我是希望你好的,就如同你希望我好一样。于是在你对我和你母亲之间难以抉择的时候,我愿意主动放弃让你不为难,毕竟谁人不爱自己的母亲呢!”

“所以你才会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我什么时候离家出走了?”

“那你去了哪里,我们找你找了半天!”

他把今晚的经过都告给了她。

她听后锁目颦眉,轻嗔他是傻子,可骂完之后却又觉得他傻得那么可爱,旋即便露出微笑。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登上名隐山了,还到了未生潭。”

“这怎么可能!”

“你看,我就说你不信。”

见天羽一副不信任的表情,碧桃莞尔一笑,开始不厌其烦地把她的经历向他道出:

“为了不让你为难,一开始我确确实实是打算坐车去省城转高铁回南方的。但是,当我走在路上,看见来来往往不时经过的汽车,我开始有些犹豫。那时候暮色渐深,我在昏暗的光影中看见迎面驶来的汽车,竟忍不住把自己代入到爸妈死去的那个傍晚,会想他们是否也是在这种光线之下,和一辆货车相撞。本能反应让我胆怯,那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既恐怖又悸动的感觉,好像是勾魂的无常把索命的铁链缠在脖颈,让人又害怕又无助。

“我不敢再在马路上行走,便折回了香原村。当我走到神树前,看到树前的那口古井,真就想一咬牙投进去。反正活着也注定漂泊无依,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但胆小的我还是怕死。

“我灵机一动,回忆起风眠姐跟我讲过的未生潭的传说。传说未生潭是阴阳交汇之地,对生活怀有遗憾的人进入其中便可脱胎超生。于是我迷迷糊糊的就往山上走。起初借助月光依稀可辨出道路,但到后来,无论是月光还是路都消失不见了。山风呼啸吹得树叶沙啦啦的响,还有奇虫怪鸟不时飞来飞去,真把我吓个够呛。就这么咬紧牙关,半摸索半试探地前进,总算看见树影后有皎洁的光亮。是的,我稀里糊涂地登顶了。

“我站在山顶,背后是一片乌云遮蔽,眺望处依稀可见村子亮起零星灯火。我向山的那面望去,仿佛看见一泓白练般的山溪从远处山上倾泻而下,注入新镜般的未生潭,泛起一道道珠玉般的涟漪。我想要去未生潭,但是根本找不到路。我想回山下,也找不见来时的路径。

“正在我不知所措间,山顶涌起一阵白雾。我裹在雾里,只能依稀感觉头顶有一道月光射来。我便顺着那月光的方向前行,脚下竟是一片坦途。走了不知道多久,脚下啪啪踩到了水,我正好奇这水是哪里来的,白雾就倏地一下散尽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眼前竟然就是未生潭!

“令人惊奇的地方到了!那水面上有着氤氲的水汽——开始我只发现有水汽——但到后来,我竟然在水汽中见到了幽灵——就是飘在半空,半透明状的,童话故事里常出现的东西。我向它们打招呼,它们也像我打招呼。我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掐了自己一下,确认并不是在梦里。

“既然未生潭有幽灵,那么它能叫人脱胎超生也就是真的咯。我拖着已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向潭里走,直到它没过我的胸脯。

“我那时在想:如果能够脱胎超生,那么我一定要生在幸福的四口之家里,有一位博学儒雅的父亲,有一位贤惠慈爱的母亲,还要有一个不欺负我的哥哥,我们一家四口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如果不能够脱胎超生,那么就断绝这尘世的一切烦恼,化作幽灵,就留在未生潭飘荡,那倒也不错。

“还没等我仔细想完,就感觉脚下跐溜一滑,像是被某种引力所吸引,我开始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潭中。

“只是,死亡远远比我想象的要可怕,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我的身体被冰凉刺骨的潭水所包围,即便是夏天,但潭底却比三九天的雪地还让人寒冷。更可怕的是我无法呼吸,原以为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却不成想被水溺死是那么的痛苦,让冷水一点点钻入你的心肺,想要呼救,可越是呼救越是消耗仅存不多的氧气。我意识到死亡本身远比我寻死的理由还要让我折服。这时候我便重新燃起生的斗志,可虚无的希望会立马让我绝望。我会游泳,所以试图游到水面,但上下左右尽是黑暗与汹涌的暗流,究竟哪里才是我需要奋力游向的水面呢?这时我的气力消耗殆尽,已经无法再挣扎求生了,只得认命。于是我开始回忆起我短暂的人生。讲真,人在濒死状态下的回忆就像是超级快进的影像,一刹那便把主要剧情都回忆到了。我回忆起幼时母亲接送我上下学,后来继父为我治疗感冒发烧,再后来你对我恶作剧。我才明白,在我死之前,最重要的还是家人们哪。我即将去父母所在的那个世界,我们终于可以团聚了。但是,你还在人间啊,我多么希望在死之前能够再见你一面。可越是希望,越是失望罢了。

“正在我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有一束光照进我的眼里。我努力睁开眼,只见一只身冒白光的白鹿闪现在我眼前。我以为那是弥留之际的幻觉,并不在意,可身子却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我是升天堂了吗?并不是,是那白鹿把我驮在背上,载着我飞出了潭底。

“白鹿把我放在了潭边的草地上,然后转身就走向潭面走去。

“‘请等一下,谢谢你,白鹿!’我朝它喊了一句。它随即仰天‘呦呦’两声鸣叫,似是回应我的道谢,然后一眨眼便在潭面的水汽中消失了。

“不久,我缓过力气,想要回家。但夜晚的名隐山黑咕隆咚不见道路,我也不知该怎么回家了。忽然,先前散去的白雾倏地又涌了起来。我正在纳罕,就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就向前奔跑。‘你是谁?我们要去哪里?请不要置我不理,快回答我。’我向那人大喊,可那人就像是聋子或哑巴一般,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过我的疑问。但是我可以确定那人是一个女人,且是个年轻的女人,因为只有年轻女人的手掌才会那么细嫩,捏上去还能感应到骨头的凹凸。就这样,那人带我到某个地方停下,松开了我的手。白雾倏地又消散了,我看到头顶是‘名隐如是’的牌匾,四下里望望,竟不见有一个人。

“我下山了,其他的便不再重要。我急忙赶回来,家里竟没有一个人。我爬上房顶,却看村子里的人都消失了似的,各家各户都黑着灯,只有不时传来的汪汪犬吠让我相信村子里还有人在,否则我真以为我成‘烂柯人’了。然后我便借月光在这里看书,不一会你就回来了。”

言讫,天羽听得是瞠目结舌。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

“只是你说的真就像是神话一样。”

“信不信由你!”

“碧桃。”

“嗯?”

“其实,今天下午我拒绝了母亲,跟她说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们永远都是亲兄妹对吧。我想和祖母商量,我在开学前和你搬去南方,等我去上大学,就近你还可以住在我学校附近,反正你的户口也在那边嘛。你觉得好不好?”

“......”

“碧桃?”

“我觉得......挺好的。”

霎时,一朵乌云把月亮隐藏,疾风卷带着沙尘从山上吹来。

碧桃被沙尘迷了眼,用手不住地揉,眼珠都被揉出了泪。

“你怎么哭了?”

“谁哭了,我这是被沙子迷了眼。”

“我还以为你太激动,忍不住哭了。”

“我才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

其实天羽不知道,碧桃在他回家前早已把红泪哭尽,现在只剩下笑容了。

“你多好,戴一副眼镜可以挡风沙迷眼。我就不行了,眼睛又大,又没有遮挡,最怕这种风沙天气了。”

“大眼睛不戴眼镜不是坏事,你应该怪罪这坏天气。要说这天气真是古怪,刚才还露出个大月亮,一会儿就刮风起云了。幸好我没有上山,要不然......”

天羽猛地想起村民们还在古井旁等他一起去上山呢!

碧桃听天羽说着突然住嘴,便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犯大错了!”

天羽刚说完就有几人从门外走进了院子。

“天羽你快点,我们等你半天了。咱们得赶紧走,林老太太算过了,今儿晚上会下暴雨,迟了还会有山洪呢。”

天羽在房顶不好意思地朝他们打了招呼。

“我在这!抱歉......”

天羽把碧桃回家的喜讯告给他们。他们一开始对天羽没有及时通知他们,害他们白等半天而生气,但见碧桃回家了,他们也就不用再冒险上山,于是马上又高兴起来。

经过多人前来慰问,并对所帮忙者一一道谢,待琐事处理完毕,已经是子夜了。




天羽草草洗漱后便回房睡觉。他还没睡熟,就察觉外面下起了暴雨。山中本没有多少声响,这时夹杂阵阵风声、雨声、雷声、窗子的碰撞声、动物的叫喊声,甚至还有噼里啪啦的雹子声,真就像是鬼哭狼嚎,且伴随没预料的一道闪电,令他不寒而栗。

“吱呀——”房门被打开了。

“咯噔——”有什么东西上了他的床。

天羽一转身,果不其然,碧桃躺在了他的身边。

“别动,再动我就咬你!”

“这是在我的房间,我的床上好不好。你凭什么半夜要上我的床,还不许我动。”

“外面降雷打闪,我睡不着。”

“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问。”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碧桃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别说话,再说话我咬你!”

碧桃身穿一件薄纱似的睡衣,怀里只抱着她的猫形玩偶,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小风一吹,不禁有些发冷。

她掀开他的被子,和衣钻了进去。

“碧桃,多大人了,还钻我被窝。”

“抱紧我。”

“这不合适!”

“我冷。”

“冷就回自己房间。”

“我怕。”

“有什么可怕?”

“怕雷怕闪。”

“在这里就不怕了吗?”

“不怕。”

“你别抱着我可以吗?”

“不可以。”

“那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

“到我不想再抱的时候。”

“你这样子我睡不着。”

“有女生愿意抱着你不好么?”

“好是好,可......”

“是我不够可爱么?”

“不,你很可爱,像是桂正和笔下的天野爱。”

“是我不够漂亮么?”

“不,你很漂亮,比少女时期的宫泽理惠还要漂亮。”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不是不满足,而是你在我身边,我兴奋到睡不着觉。”

碧桃听后欲笑又止,但脸上已泛起一片潮红,只是房内漆黑,所以没被天羽发现。

“连我你也会胡思乱想么?”

“我绝对不敢对你胡思乱想!”

“因为你嫌弃我,所以对我不能胡思乱想,对不对?”

“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所以我还是对你有吸引力的,对不对?”

“你再这样说话,我真就把持不住了。”

“你还是在对我胡思乱想,变态!”

天羽感觉自己怎么说也不是,干脆闭口不言了。

“喂,你怎么不理我了?”

“你不是当我变态?”

“跟你开玩笑而已,别那么当真。”

“你的话在我耳朵里从来都是当真的。”

“我听得出来你这是气话,但不知为何,听到后还怪让人高兴。”

“你要是别搂我那么紧,让我活动活动胳膊,或许我也能够高兴。”

“那我松手了?”

“你别乱碰。”

“那是......咦——恶心!”

“又不是我让你碰的,要怪也该怪你自己。”

“喏,你的手又放在哪里?那里是你能搭手的地方?”

“我的胳膊麻了。”

“你就是占我便宜。”

“你大半夜钻进我的被窝,还敢说是我占你便宜!”

“诶,不跟你斗嘴了,你压根不懂得怜香惜玉。”

“......”

没再说话,天羽就快要睡着了。

“喂喂,醒一醒。”

“怎么了?”

“雨停了。”

“然后呢?”

“能看见外面有月亮地。”

“就着?”

“就着。”

“那你叫我干嘛?”

“因为你要睡着了。”

“困了当然要睡觉。”

“可是我还不困呢。”

“所以?”

“所以你跟我再聊会天。”

“有什么可聊的,不是已经聊很多了。”

“我刚才在想,琛哥和若涵姐结婚了,可是他们没有举办婚礼,而是去蜜月旅行了。”

“我知道,这没什么问题,这年头不办婚礼的人多了,省得别人口是心非给他们随份子,也省得他们为不必要的热闹而忙的焦头烂额。”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两个人去旅行欸!”

“蜜月旅行不该是两个人吗?吴刚作为亲弟弟想去都没能跟随。”

“这样的旅行多浪漫!”

“蜜月旅行浪漫点挺好。”

“我们也去旅行吧,趁着暑假还有一段时间。我已经很久没有旅游了,多久来着?”

“我们又不是蜜月旅行。”

“蜜月不蜜月不重要啦,两个人一起去想去的地方,欣赏到旖旎的风光,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想去哪里呢?”

“起来,我们商量商量。”

碧桃硬拉起天羽,他们就这个突发奇想的问题展开了讨论。也不知道他们几点才商定结果,几点入睡,反正第二天早晨他们起床已是日上三竿了。




旅游一事就这么定下了。他们打算旅行的终点就是将要定居的那座城市,待找到合适的房屋租下,便请祖母托运输公司把需要的东西运去。他们相信这会是一次畅快的旅行,虽然暂时只有起点与终点,但他们就是想边走边决定下一步去哪,随遇而安嘛。

启程的日子转瞬即至,因为只求是一个晴天而已。送行的人不多。洛星月头天夜里去了他叔叔家,还没有赶回。何家姐妹被母亲拉去新开的商厦了,据说是为了捉何绩丰与李寡妇的奸。年长的几位因为香原村开大集,所以送到半路就回去了。最后送到车站的只有褚风眠、吴刚、甄常之、甄莎莎四人而已。

他们念念不舍地说了许多话,仿佛这一年来说过的话还要再重复一遍似的。

“你们有空一定要再回来啊。”

“如果没有空回来,给我们打个电话也好。”

“如果方便的话,有机会我们去找你们玩好吧。”

......

褚风眠见客车要开了,于是对大家说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别耽误了他们上车,都回去吧。”

他们依依惜别,始终不肯离去。但该别离的终归是要别离,褚风眠等人目送他们上车后,还是回去了。

车开了,碧桃坐在窗边,天羽坐在靠近过道处。

窗外有一座又一座山,山上有一棵又一棵树,树上有一只又一只鸟,它们构成了一幅又一幅有生命的画。碧桃为这画所吸引,一边享受耳机里古典乐的陶冶,一边在想,“我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但今天它给我的感觉是最美的。”

车驶出比慧镇好一段,风光大变,山不再那么高耸,花草树木也不再那么诱人了,转而映入眼帘的是两旁的土丘上,不时有女人蹲在上面烧纸钱。

“喂喂,她们是在干什么?”

“多明显,在烧纸钱哪。”

“她们为什么要烧纸钱?”

“因为快要到中元节了,依我们这里的习俗,中元节前,女儿是要给已故的先人烧纸钱的。”

“我是不是也要给父母烧纸钱呢?”

天羽小心谨慎,思前想后道:“随你的意吧,毕竟这只是一种风俗。”

“那我就不给他们烧纸钱了。我猜他们也不希望我们因为惦记他们而焚烧纸钱污染空气吧。他们一定希望我们能够有更光明的未来,而不是为了已逝去的做些徒劳。”

“把他们记在心里就好了。”

“对,记在心里就好了。”

碧桃打开一袋巧克力磨牙棒,把磨牙棒叼在嘴里,胳膊支在窗沿上,手掌抵住腮帮子,慢慢咀嚼着磨牙棒打发时间。没多久,一袋磨牙棒就吃光了。

客车好容易出了山区,在一座城市的客运站停了下来。

“终于到省城了,再不到我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碧桃起身准备下车。

“等等,碧桃,车还没有到省城。”

天羽拉住了她。

“没有到?那这是哪?”

后排的乘客告诉他们,这里是市区,因为客车在比慧镇没有载满客,所以路过市区还要捎带一批乘客。

“这是在侵害我们的时间,我要投诉!”

已有乘客愤懑不满,嚷嚷着要投诉客运公司。可这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再嚷嚷,再嚷嚷退钱把他们往路边一撇,耽误了要事可就得不偿失喽。于是再有不满者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人不可能遇到不公之事便去投诉,倘若真的如此,那么每个人每天除了投诉还能干别的什么呢!

客车总载不满客,靠在车站迟迟没有离开。这车内座位就还剩一个,等不到那一个客,连司机马师傅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妈的,少一个人就少一个人吧,还等个球!”

马师傅准备发车了。

“等等,还有人要上车!”

有一男一女着急忙慌赶上车来,扫视一圈,只找到一个座位。那男人见状,告诉那女人,叫她自己坐车先去,他再等下一班车。那女人答应了。

女人只背了一个包,拎着一只手提袋,此外身无他物。

天羽看那女人一身便装,服色素净,打扮清纯,容貌秀丽,不觉为她所吸引。

碧桃见他着迷,狠狠掐了他胳膊肘,要他注意。她也不经看那女人,大约二十一二岁年纪,身量中等,但脸上少许婴儿肥甚显可爱,姿态优雅,一派富贵相。她又看那女人胸口扎着一朵白花,且眼睑不是卧蚕却像是卧蚕,不时露目含情,于是猜疑她是才经历丧事的。

车行不久,碧桃从包里取出褚风眠塞给的荔枝和天羽吃了起来。她嫌弃剥荔枝粘手,就叫天羽剥给她吃。这本没有什么奇怪,可那女人见他们这样亲昵,竟忍不住哭泣起来。车上乘客见此无一人关心,皆离她远远的,都以为车上坐了一个疯婆子。那女人哭了很久都没有停止,碧桃于心不忍,就叫天羽把手帕递给她擦擦眼泪。那女人接过手帕后点头道谢,擦干眼泪后很快就不哭了。

碧桃问道:“姐姐,你没事吧。”

女人恍惚中带有口音道:“我没事,只是想起来某些往事,有些伤感。”

天羽能把女人口音听个大概,于是道:“都说吴侬软语,今天可算听见是什么样了。”

碧桃敲他脑袋:“呆瓜,这不是吴语。”

那女人破涕为笑:“我这确实不是吴语,虽然之前也曾被人误以为是吴语,但它们只是相近罢了。”

见那女人微笑,碧桃忙递给她荔枝吃。那女人起初不要,但耐不住碧桃盛情,最后还是拿了一颗荔枝。她吃过荔枝,又还送给他们几颗紫红色的水果。

“这是某种李子的变种吗?”天羽好奇问道。

女人笑着摇摇头。

“这是槜李吧,我记得妈妈以前给我吃过。”碧桃猜测。

“对,这就是槜李。”

碧桃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虽然说咱们萍水相逢,但我送给你杨贵妃最爱的荔枝,你送给我西施最爱的槜李,咱们多有缘分啊,冒昧的问一句,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人想了想,初次见面被问及姓名虽有些唐突,但她也并不意外,还是告诉了碧桃:

“我叫苏文静。”

碧桃十分喜欢这个名字。她盯着苏文静的脸,越看越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却是对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感到遗憾,不明白她是为谁而哭。

天羽看见苏文静胸口的白花,不带脑子地问:“文静姐,你怎么戴着白花啊,是家里有人去世了吗?”

碧桃急忙使眼色要他住嘴,但苏文静还是听清了。

“不是我家里人,是我的男朋友。我姑且说他是我的男朋友吧,虽然他从未答应过我,但我心中只有过他一个男生。”

天羽听后有些抱歉。

“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不配做他女朋友。他的死都是因为我,我简直就是杀人凶手。他死得非常惨,是车祸身亡。明明那天晚上我们还见面,他还好好的,可突然地血肉模糊......”

苏文静一双眸子透露出某种难过的回忆,睫毛上挂起泪珠啪嗒落地。

“文静姐,对不起,他这人不会说话。”碧桃又递给她一张手绢,“其实,我的父母也是车祸身亡。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走不出他们离世的阴影。但我后来想开了,逝者只能够存在生者的回忆里,他们不可以代替生者的生活,生者还有他在这人世未完成的使命,不能够因为牵挂逝者而踌躇不前。”

苏文静止住泪,道:“你的话我都可以理解,但请恕我一时无法接受。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结果。”

碧桃拉着天羽要回原位坐好。

苏文静叫住他们:“叫你们看笑话了,不好意思。”她敛敛妆容,又道:“看见你们,多让人想起当初的自己啊。你们是情侣吗?一起去旅行?”

他们一齐连声解释:“不不不,我们去旅行不假,但我们不是情侣,我们是兄妹。”

苏文静笑道:“我就觉得你们年纪还小,估计不是情侣嘛。”

碧桃声音细若蚊蚋,道:“我哪能看得上他。”

天羽也道:“我瞎了眼才看得上你。”

他们又和苏文静客气几句。

不久,车到省城,所有人都下了车。

他们问苏文静要去哪里。苏文静道:“我要去他的家乡。你们知道冀东吗?”天羽说他知道,这里就有转行冀东的客车。苏文静又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说还没有想好,只想往南走而已。苏文静道:“去看看长江吧,如果你们喜欢的话,我建议你们从下游起始,一路沿江上行。他曾经推荐过这条线路,我也这么走过,感觉很不错。”说完,苏文静和他们互祝一路顺风,然后便赶去坐往冀东的客车了。

天羽问碧桃要怎么走。

碧桃道:“就按照文静姐说的那条路走吧,我听上去还不错。”

于是他们便买了两张通往上海的车票,坐上了通往上海的高铁。

高铁上,碧桃看着车窗外,一边把玩她的猫形玩偶。她看见路上有几座发电站,腾腾的水雾从大烟囱里喷出,冲入云霄,像是一条条威武的长龙在撕咬天旻,煞是有趣。她急忙叫天羽也要看看,不然驶过这段路就看不到了。可是,他没回她话。她看看他,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她便没再打扰他休息。她依旧看着车窗外,一边把玩她的猫形玩偶。

车到站了,天羽睡醒。他看见碧桃的猫形玩偶破了一个洞,里面的棉絮都崩了出来。他问她玩偶怎么破了,她不回,而是柔声告诉他,她刚刚看到路上有几座发电站,腾腾的水雾从大烟囱里喷出,冲入云霄,像是一条条威武的长龙在撕咬天空。

彼时,他们的头顶倒真有几道青云如她口中的神龙一般,正在天空遨游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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