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
狐帝白止送嫁后返回狐狸洞,进了正堂,便见家中女眷都在等他。
几个儿媳和凤九都起身纷纷关切询问送嫁的情况,狐帝有些疲乏,摆了摆手道:“一路顺利,皆可放心。你们也忙累许久了,都回去歇着吧。”众人便行礼告退了。
狐后芙云给夫君递上一盏茶,见众人退下,忙不迭地发问:“小五她……墨渊迎亲时可有不妥?”
“并无不妥,小五平静,墨渊也很是周全。”狐帝抿了口茶,沉吟着说。
狐后抓住夫君的衣袖,娥眉微蹙,切切问道:“你可注意到了小五手上佩戴的一枚戒指?”
狐帝颔首,他牵着女儿的手送嫁,自然是看到了。
女儿是母亲的心头肉,狐后观察入微,细细讲给夫君听:“小五今日妆扮时不愿佩戴其它首饰,唯独戴着那枚戒指。她不喜奢华,我从未见她对首饰有什么上心的。自三日前,叠风来送了昆仑虚众人的贺礼后,我就见她戴上了那枚戒指。虽然小五只字未提,但这戒指于她,显然极为重要。小五的性子你知道,越是着紧的事,越是不肯说。那戒指,虽未看的真切,但我瞧着,绝非常物。狐帝,你看呢……”
“我与你同感。我想,那戒指不会是小五师兄们送的。虽正面的白玉不知究竟,但背面的编织丝线,用的仿佛是金蚕丝……”狐帝白止语出惊人。
“金蚕丝?!”这远出了芙云的意料之外,“那不是母神之物?你可肯定?……”
“应该不错。母神当年亲手所纺。我在父神处曾有缘一见。”白止帝君识人断物的眼力确非寻常可比。
“那……”狐后呢喃出声,“能用如此贵重神物制成戒指半面的,想来只有……”
“墨渊。”狐帝接话,笃定直言。
狐后一怔,缓缓坐下:“若真是墨渊所赠,那他对小五,恐怕真如你我所想:儿女之情,情深意重。而小五这般戴着,也必是心里在意着她师父,也许……她已经觉察到对她师父的心意了……”
狐后又着急担忧道:“七万年前,我就说在小五心里,师父比爹娘都重要。她为了墨渊,一次次舍命不悔。可她七万年不曾觉察自己的心意,而今都已与夜华大婚了,此刻却又开始明白了?……这可如何是好?!她和夜华……”
狐帝伸出大手裹握住妻子的手,语气绵绵安慰道:“你先不要急。你我方才所说的这些,只是猜想,并未证实。就算戒指果真是墨渊所赠,小五日日戴着,许是他们师徒情深,并非我们想的那般呢。你先沉住气,不要忧心了。而今大婚礼成,小五与夜华,日后端看他们自己了。儿女之事,我们也不好横加干涉不是?”
狐后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自己这夫君终归是男人马虎心思,对“情”之一字,粗心不察,委实是风月上的外行。
罢了,姻缘天定,天命焉可知,端看女儿自己的造化吧。
昆仑虚。
墨渊独自从天宫驾云而归,直奔酒窖而去。
天色暗沉,凉风萧萧,乌云漫漫,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
雨打桃花深闭门,无边丝雨细如愁,寒风晚来急,相留醉,几时重,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便是此刻昆仑虚之主的心情。
墨渊倚靠在酒窖的坐榻边,启了几坛酒,仰首灌下。
一连灌了几坛,辛辣醇厚的味道持续地冲击着他的口鼻。
烈酒顺着喉咙流进去,灼烧着他的胸口和五脏六腑,直呛的五内生疼,有些窒息,墨渊方才停了手。
闭目垂首,身上被酒灼烧的再多不适,都抵不过他心里烈火焚尽般的痛楚。
这里,这个酒窖,有太多和白浅有关的回忆。
昆仑虚的酒窖,存着无数上好的佳酿。因墨渊最不喜醉酒误事,自己也从来不轻言碰酒。平日里,一众弟子也都很谨慎,只是轮值打扫,并不在酒窖中多作停留。
只有十七,她好酒贪杯,醉酒后眠于酒窖是常事。这般随性不成体统,墨渊也只当看不见,一味纵容着,从未因此训斥过她。
那年,元始天尊邀约法会,墨渊一去便是十日。不待法会结束,他便急急退出,特意绕道去了十里桃林折颜处,取了她最喜欢喝的桃花醉,给她作生辰贺礼。
墨渊回来的突然,本想即刻便能看到她,却不料听到叠风犹犹豫豫地禀告她和子阑去了凡间。
待他二人慌张忐忑地回到大殿,看到她的一瞬间,墨渊离开多日莫名焦虑的心才忽然安定下来。
带着她来到这酒窖中,见到桃花醉,她高兴极了,恍然大悟地感动嘟囔着“师父对我真好”。
听着她娇娇软软的声音,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惊喜,墨渊淡笑不语,目光如缶,盛满了宠溺和爱护。
那一刻,战神心中,万千枝蔓,蓬勃而生,花开四野,不负辛苦。
时光飞逝如箭。吾家有女初长成,但问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那年,白浅和令羽被擎苍抓去翼界,墨渊只身杀入大紫明宫,将他二人从翼界救回。
为她挡了飞升天劫,墨渊不得不闭关。他却不曾想到,命如琴曲,起承转合间,一弹三叹,喜忧参半。
翼界一难让她认识了翼族二皇子离境,小儿女初尝情滋。
以往闭关期间,她每天都会来到他闭关的轩室洞口徘徊几趟,念叨几句“师父”才离去。
可连续几日,不见她来洞口徘徊,墨渊觉察到有异。放心不下她,他心神紊乱,修炼时差点真气逆行、元神受损,便只得强行提前出关,只为看看她。
听了叠风的禀告,果然是她受了情伤。叠风他们看不透,墨渊却心下了然。
也是在这酒窖中,墨渊找到了醉酒不醒的白浅。
看到她伤心醉酒的模样,还有火盆中未烧完的信笺,他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属于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觊觎争夺了,忿然,酸涩,直教他想要霸道占有。
现在想来,那是他为十七吃醋吧。猝不及防的第一次酸涩醋意,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对她的情意,悄然间,已经根深叶茂。
墨渊默了默,很想伸手抱起她,就像她被瑶光劫走那次一样,终是只坐在她身侧,故意轻咳一声,将她唤醒。
她朦胧茫然的双眸看到他之后,小嘴扁了扁,伏在他膝上作势要哭,却没哭几声,便说又不想哭了,还问起了东皇钟。
他忽觉轻松,心想青春年少的心意萌动,原是不那么深刻吧。后来给她讲了东皇钟,叙话许久,才带她出了酒窖,回了房间。
人生恍然若浮梦,岁月不谙离恨苦。
最后一次,在这酒窖中,单独见她,却已是七万年之后了。
白浅要与夜华大婚了,墨渊初醒的欣慰和喜悦,全都随风飘逝,只余下惟愿长睡不愿醒的懊恼和怨悔。
他对她的情意,还没有开始表白,就必须无疾而终了。
心中满满的情意压抑的他苦不堪言,痛不能当。
造化弄人,一语成谶。
定好闭关的日子,众弟子们都将下山,她也要回青丘准备大婚了。
明日复明日,会面安可知。
叠风有事回禀,墨渊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十七在何处。听闻她在酒窖洒扫,想见她的念头上下翻腾,他终是忍不住,迈步向酒窖走去。
她见到他时瞬间明亮了双眸,墨渊的心里涌起暖暖的甜意,抬手轻轻拭去她脸庞上沾染的灰尘。
岁月静好,她笑靥如花。
不甘心,放不下,心痛,煎熬,想问,又怕她否定,想诉,又怕惊了她。
堂堂战神,一颗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心,却在她这里,溃不成军。
他终还是小心地试探着问了她,若他当年没有以元神生祭东皇钟,她如今是否还会留在昆仑虚……
她的回答,像是热闹开场、惨淡收尾的话本子,让他先喜后悲。
她说,她愿意长久留在昆仑虚,墨渊还没来及高兴上一分,她又说,那时还没遇到夜华……
墨渊心口一滞,被刺激的生疼。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只把他当师父,而夜华是她的爱人……
可若她心里真没有他,为何会有那七万年的心头血?真的只是回报师恩吗?
他不信……
还是不甘心,想最后再问她一次,墨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盼着她能认清自己的真心。
“你可知这七万年来为师日夜修补着自己的元神从未有一刻停歇,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折颜说过,师父从不会教人失望,师父是为了自己着紧的人。”
话落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懂了,懂了他的心意,懂了她自己的真心。
可是,又一次,他来不及欣喜,就被她随后的话抛入深渊。
她认为,师父眼中着紧的人,竟然是她和她所有的师兄……!
这个不通风月、傻傻迟钝的小丫头啊!九万年了,她还是从未看懂过他的情意!
可如此不通风月的女子,却愿嫁于夜华了,想必,该是爱极了夜华了吧。
他墨渊于她而言,真是只是师父,半分旁的情意也没有吧。
此即为命,多说无益,徒增她烦恼罢了。
墨渊涩然苦笑,扶住她的弱肩,轻轻将她搂进怀里,嗅闻着她发间的桃花香气,想要将这一刻永远刻进心底深处。
十七,最后的最后,让为师再抱抱你吧,多么渴望时间就此停留。
她微微一怔,随即松松环住他的后背,她说“真好,师父回来了”。
墨渊拼命压抑住想狠狠搂紧她的冲动,只温言回到:“是啊,师父回来了”,“可十七却要离开师父了……”,这后半句他却没有说出口,心痛如绞,怕一说出口,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
在这酒窖中最后一次抱她,犹如昨日。今日,他却亲手牵着她交给了夜华。
她以后的人生,便由夜华来照顾了。
她的喜乐幸福,再与他墨渊无关了。
除了昔日师徒情分,他墨渊,再无身份立场去保护她、照顾她、纵容她和宠溺她了。
墨渊仰首,双眸紧闭,落下两行清泪。
是战神又如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墨渊的胸口烈烈的疼,像是有只巨手攥紧了一颗心,反复揉搓摔打,又拿利刃一刀一刀凌迟,割裂成碎片。
连着呼吸,都生疼起来,有些急促,断断续续,像要窒息。
神识一片空白,任是咬紧牙关,他手上身上仍是渐渐失去了力气,软绵寒冷起来……
烛火渐弱,酒坛掉落,沉闷一响,迸裂了一地的陶土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