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年前,南朝粱宗懔撰《荆楚岁时记》,创岁时记之体例。此书在奈良时代初期传到日本,我在京都读书时偶然在旧书店淘到,才知道这世间有这样简单有趣的文章做法,顿时眼界大开。以后但凡见着这种体例的闲书杂书,就不忘网罗一空。有一日,困守在斗室内,百无聊赖之际,翻出《帝京岁时纪胜》,旨在煮字疗饥,消磨时日。不承想书页上满目人烟,韶华盛极,百年前的古人,将日常生活过得从容沉静,活色生香,哪里管它历史风云过眼。一时无限伤感,比起后来的情伤还觉委屈百倍,不由伏案低泣,不知自己这番折腾受苦,所求为何?
初到日本,最惊诧的是果蔬价格之昂贵。从韩国进口的灯笼椒相貌平平,居然不论斤论个儿卖,折算下来一枚也要人民币十几块钱。想当初,在国内,何曾留意过这大棚里长出的愣头青椒?剥好的豌豆盛在小盘内,一盒三百余日元,还是打折过的。我端起这盘豌豆,舍不得放下,恨不得凑近数清楚,看到底有多少粒,每一粒都如珠似玉般金贵。
也许是物产有限,岛国的人普遍惜物恋物,在旁观的外来客看来,难免觉得自作多情,近乎夸张做作。
某日在楼下的便利店,看见老板娘在教店里新来的小姑娘如何煮饭,我在一旁发愣,这有悖我的常识:煮大米饭有必要这么繁琐?老板娘察觉到我异样,捂嘴笑道:“只有这样,米粒才会晶莹剔透,饭才会好吃。”我告诉她我是直接将米入锅插电按键,她一脸惊诧,痛惜道:“这样怎么可以?米先生会很难过的啊。”
晚课回家,途中常遇见一个提灯的妇人,小束灯光照向繁密的桂树林,她温柔低唤,咪咪,咪咪。
令我惊讶的是,那一束薄光之中,竟渐渐走来几只猫,缓步趋光而来,安静有序,熟稔地围在灯下埋头吃罐头。
我忍不住走近,喂猫的妇人起身摆手,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示意我不要惊扰了猫。她俯身细语,用敬语,说“猫先生很害羞的”。我呆立半晌,四围的桂树结了细细的蕊,沁得半幅夜色十分香甜。
回到居所,跟安可说起,她亦发笑,说自己在超市遇到一名小偷,赶来的警察一路高喊“泥棒桑”一路追赶,场面非常温馨搞笑。“泥棒桑”翻译成中文,就是“小偷先生”的意思。
渐渐地,我已经习惯和式楼薄薄的墙板,隔壁居住的情侣私语争执尽入耳底,有时墙板撼动,我最初以为是地震,惊慌起身,却见一旁的安可一脸坏笑,贼目兮兮,我若有所觉,不由脸红耳赤。
也渐习惯投币的小浴室。会计算时间,濡发一分钟,膏沐一分钟,浣发一分钟,其余四分钟可以闭目安享花洒的热水。叮——时间到,我心满意足地擦干净水珠,慢慢踱出来。
还有乌鸦。硕大的乌鸦,贴着地面飞快掠过,有一次掳走我放在窗台的一包炸鸡。我惊骇出声:京都的乌鸦!乌鸦栖枯枝,秋暮正迟迟——这在古诗里见过,应该是美……但,它抢我的炸鸡!安可说,何止炸鸡,你没看见每周定点投放的垃圾,不都覆着一张纱网?那便是用来防乌鸦。
学习任务有些吃紧。这里的老师全然不是国内的教法。虽然是放羊式,但研修任务却铺天盖地地飞过来,像极了京都傍晚的乌鸦群,我心悸之余,只好竭力应对。
周末与师兄们外出喝茶,我开始喜欢上这项消遣。竹帘半掩,庭中有银杏树叶落下来,极轻的微响。亦有桐子,青色的。桐树笔直,在窗内望不见其顶端。表演茶道的歌舞伎身着素纹和服,以琉璃长簪绾发,露出弧度优美的长颈。
那茶盏釉色温润,濛濛微雨的青色,薄明如纸,衬着室内柔光,好似暖玉生烟。昔人重越窑胜于邢窑,因邢瓷盛茶瓷白而茶色丹,而越窑青瓷如雨后天碧,千峰翠色,确实很美,我如见旧友,看得有些如痴如醉。
师兄们见我神游天外,不由打趣:“玉子, 论文写到哪里了?”
我不由羞惭,垂首道:还没开始提笔啊。
于是大家借此展开话题,一个师兄脸色郁郁,说起同门的一些故事。说有一位年逾半百的主妇,丈夫在某私立大学已到理事长的地位。她自己也出身京都名门,年轻时跟丈夫游学英伦,对学术很有追求。孰料论文很不入指导教授法眼,拖到第五年也未能拿到博士学位。本校文科学位难拿,除了自己指导教授点头之外,还需另两位同领域的教授共同批准。到了第六年,这位女士发誓背水一战。指导老师见她这样辛苦,终于同意让她提交论文——按惯例,这等于老师已网开一面。只要另外两位老师不多刁难,就可平安过关。孰料答辩会上那两位老师一上来就痛批,从论文标题到结构再到研究方法,体无完肤。女士不幸铩羽。她很执着,痛定思痛,决定奋战第七年。某日在超市偶遇另两位老师中的一位,对方寒暄:“你论文如何了?”她温柔笑道:“我在努力!”老师毫不留情:“好好加油。如果你拼全力的话,三年毕业还是有希望的。”她惊呆,把这句话咀嚼了无数遍。第二日作出决定:就此断念,好好回家过日子。
大家唏嘘:“那位老师怎么不能通融一点?”
师兄黯然道:“他什么都懂,惟独不懂通融。”
我受了这一番教诲,愈发不敢越雷池半步,一门心思放在读书上。母亲常说,你就是贪着学校的自在,逃避工作,才继续念书的。这话很不对,道路固殊异,该受的折磨同样不少。
偶尔有欢快的日子。比如,和安可一起去银阁寺前的“哲学之道”散步,不时有身着明丽和服的姑娘翩然而过,让人依稀有冠盖蹁跹,绣衣络绎,回到唐朝香车锦辔,争看士女游春之感;再比如,收到远在成都的乐平信函一封,诗人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但他们都没我这样快乐。如果没有乐平的音信,这京都的古本屋、旧书市、居酒屋、庭院、寺社、秋天的红叶、冬天的大雪,还有鸭川沿岸永恒又稍纵即逝的风景,统统失却了意味,没有了颜色。
那年选择来京都读书,也是因为乐平比我早两年去了成都。
“至少,这两座城市的气质是一样的。”我这样安慰着乐平。他是水乡少年,父亲早早故去,遗下孤儿寡母四人,身为长子的他,寄寓了家人无限的希望。他不能和我一道来京都,我亦不可能随他去成都。两人分别之际,心有戚戚。
曾经,面对上海和成都的选择,他来问我,我两手一摊:傻瓜,这还用问?当然留在成都……他就留在了那个地方。我一直规划着,今后安家,一定要安在成都这个地方。
有一阵,我时时留意机票打折的情况。南京到成都的航班老是没有折扣,我去往成都的喜悦在机票这个问题上一延再延,一颗心,冷了复热,热了复冷,就这么一直被机票给耽搁下来,直至我东渡。
但,这丝毫不削弱我对于成都的想象力——即使乐平,没在信中细细描摹它的宽巷子、窄巷子、玉林西路、大慈寺、青羊宫、綄花溪……我甚至想象过大慈寺的落叶。我坐在小竹椅上喝茶,银杏树的叶子飘下来,一直落到我的茶碗里,茶色即便不是青碧如天,有什么要紧,只要跟心爱的人一起……成都稀少而珍贵的阳光,比金子还贵。
乐平音信渐少。他如期毕业,得了研究生学位,并没留在成都,而是北上去了京城。
我得到消息,已经是来年的暮春。我学业吃紧,当初在父亲的逼迫下,放下历史,选读了法学专业。但自进京都这所大学的法学研究院起,我一直没有快乐过。毕业遥遥无期,我看不到希望,想转而攻读东亚史,虽然以后就业艰难,但到底可以如期拿到学位。
乐平告诉我,他已经在京城一家古籍出版社安顿下来。并且开玩笑说:你常说京都的乌鸦,你到我这里来,也可以看到大只大只的乌鸦,都是从故宫里飞过来的。我难过地在电话里哭泣:你知不知道长安米贵?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你明明知道。
乐平沉默,许久才争辩:人人都朝这跑,你不想想今后我们的孩子?我们辛苦一时,以后到他们那一代,就好了。
我想不到那么长远,我看到了自己的私心,我只想择一城得安居,做自己喜欢的事。
安可在热恋中,看不到我日渐憔悴。
倒是带我研读的平野老师,看出一丝端倪。他在京都生活多年,会说温柔的京都腔。他温和地提醒:“玉子,忙着读书,也不要忘记找心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