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伤心的城,即使有时候城门大开,寂寞孤独仇恨嫉妒也永远挥之不去。
伤蓝也是。
她一直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伤心比任何人命运都凄惨。
童年,她跟他从小相识长大,默默地喜欢着他,只是无法阻挡他与另一个女人的爱情。
后来,一场大火让她脸颊烧伤,她自此退出了那场痛苦的爱,嫁给了酒铺的阿木,那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小伙子。
她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想起与他在一起的日子,而如今,再也无法面对心里的他,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幸运的是,阿木并没有因为她的脸而嫌弃她,反而更加对她珍惜疼爱。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不去想那些美好的从前,一辈子这么无欲无求快快乐乐地过,比什么都好。
可是现在阿木死了,而且是死在她的手里。
她抱着他的尸体痛哭,纵使悔恨也依旧无法摇醒可怜的阿木。
她左思右想,最后的出一个结局,这是她的命。
如果他不回这里,那些人也不想杀他;那些人不想杀他,也不会暗地里挟持酒铺老板的娘们,迫使酒铺老板对他下毒;如果老板不想下毒,阿木也不会被叫到老板那里,从老板抖抖颤颤的手里接过毒药;如果阿木不接过毒药,她也不会偷偷地将原本放在他酒里的毒药换掉了;如果她不换掉毒药,那些人最后也不会将未毒死他的责任推脱到老板与阿木身上。
所以在刚才的一声鬼叫似的长啸之后,几个黑衣人进来将老板与阿木全杀了,而她刚好出去河边洗衣服,躲过了残酷的杀戮。
她害了阿木,却救了他。
从他一进酒铺,她就远远地看着他:几年未见,他的胡子长了,手上的皮肤像被沙磨过一样泛着粗糙,只是眼睛里不再热烈却饱含着萎靡与痛苦,没有变的,只是那一身白色长衣。
她想起了当年,长歌经常会在晚上拿着那身她刚刚裁剪完的白色衣服偷偷地跑她那里聊天。
“姐,你说他穿这个会好看么?”
手微颤,人已凉,却还要克制睫毛下涌动的胀痛。
“恩,一定会很好看。”
然后长歌会哼着小曲,不停地聊着他,直到大家都倦了,长歌睡着了,她才让泪水不停地掉下又不停地擦去。
那时,月光初涨,天际忧郁地如同她泛滥的思念,只是依旧无法对自己做一个抉择。
后来,她的脸被烧伤,嫁为人妇,长歌也随怜花去。
如今长歌已逝,他回来了,像一头受伤的狼,还不忘朝她的伤疤狠咬一口。
(二)
血腥味道一直没有散去,蜷曲着的伤蓝无法再继续哭了,声音哑了,还怎么哭?
她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这些年来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以及失落,在一瞬间被掏光,然后内心的情绪无以为继,只剩下一片空白。
阿木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身边,她在酒铺翻了个遍,只找到一块干净的大的桌布,整齐地将阿木的尸体裹得严实。
酒铺外的那些尸体,此时不知道被谁已经抬走。镇上的人们,家家户户窗户紧闭,街上望过去空无一人。
平凡的百姓们,从没有见过如此渗人的场景,当然只能战战兢兢地躲藏起来。当然,也不会有人会有胆子收留一个落魄的女子以及一具尸体。
酒铺后院有一块老板专门用于栽花藏酒冰酒的地方,伤蓝用锄头废了好大劲才挖了一个硕大的坑,然后自己躺进去试了下尺寸,正好。
突然之间,她想给自己也挖一个坑。跟自己的夫君一起死去,不是很多人都会这么信誓旦旦地想要这样的结局吗?
想着想着,伤蓝又忍不住哭了起来,眼睛已经开始胀痛,喉咙也已经发不出哽咽,有种快要窒息地感觉。
于是她继续挖着,等到挖了可以容两个人的坑时,她先将阿木的尸体推了进去,然后自己躺在了阿木的身边。
可是问题来了,她要如何让自己死去?是割脉,还是上吊,还是一头撞在旁边的酒缸上?
她好怕,她怕死了以后她找不到阿木,她更怕活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
她想起了一个传说,有人说如果死得时候像鸟一样飞翔,那么来生一定化身为自由的小鸟,从此无拘无束,再也不受人间情爱的羁绊。
她内心暗自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将阿木终于埋了起来。也许她是对他有愧疚的,如果没有被大火烧伤,当年她也是个楚楚动人的美女子,怎么会委身下嫁,成为一个酒铺伙计的妻子?
想通了以后,对于不能跟他埋在一起,她仿佛并没有太多的内疚了,因为她没有太多得亏欠于他。
她跪了下来,向着阿木的坟地叩了几个响头,然后转身而去。
(三)
稻香镇以稻子闻名,是因为稻香镇处于高山,群山环绕、气候宜人、雨量丰富,所以种出来的稻子,经过加工洗涤再烹烧,米色纯净、光滑,味道酥软。
是的,这里不缺的就是山。
伤蓝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她的身边有怜花以及长歌,那时候他们形影不离,彼此互相照顾,三个人相知相惜。
那时候他们经常一起玩的游戏就是在山上捉迷藏,想起那时候的童真以及欢声笑语,伤蓝终于在心里有了一丝甜蜜的回忆。只是,这些回忆都被后来的凄迷淹没,乃至回首时候也是觉得越来越无味了。
也许人就是这样,怀恨的东西往往割舍不下,却常常忽略掉那些来之不易的片刻美好。
伤蓝记得,稻香镇海拔很高,坐落在群山之间,最高的那座,名字叫西山。
沿着肉眼可分辨出的猎人的路径,她一直努力地向上爬着,累了就坐下大口喘气,用满是泥土的双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她觉得如果路途中有行人的话,一定会被现在这个面容充满狰狞伤疤又形容枯槁的女人所吓到。
所幸,现在她有自己的目标了,就是一定要爬到山顶,任何此生的痛苦与承担,这一切都会有个终结。
天上的云雾渐渐散去,西边的落霞开始弥漫开去,似乎并不太懂人世间的悲苦,竟然开得玲珑,像布满的棉花被烤得通红,挂在了天边。
伤蓝怔怔地望着远方,发现很久以来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身边这些美景。
美景本来不分贵贱均可欣赏,可是自从她的脸被烧伤以后,她发现她的命运就一直多舛,仿佛冥冥中有人在把她的命运推向深渊。她都没顾得上选择,就被按在了无形的枷锁里苟延残喘。
所幸,离山顶已经不远了。快了快了,终于可以自由了!
山顶上连猎人都鲜少来此行猎,布满荆棘,寸步难行。伤蓝随手折了根树枝用来开路,但最后还是皮开肉绽,她忍着疼痛,终于找到了山崖边。
终于到了。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解脱的欢愉,她握紧了双拳,用尽了力气向着天边长啸了一声!
这一声,惊起了三三两两藏身于山脉中那些不知名的飞鸟们,她望着鸟儿们在通红的天际边徜徉飞翔,嘴角弥漫开去微笑,纵身一跃朝崖下跳去!
(四)
原来自由地飞翔是这样的感觉:睁不开眼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一瞬间充斥整个身体,整个经脉血液都渐渐变得僵硬。
这座山虽然是稻香镇最高的山,可伤蓝知道,她飞翔的时间不会太久,就这么想着,她开始变得放松,手脚舒展开来,等待最后的那一刻。
山崖下面有大大小小的长出悬崖的树枝,伤蓝被这些树枝划过,火辣辣地疼,可是她也已经不在乎了!
她使劲睁开了眼睛,已经看不清天在哪里、山在哪里、云在哪里,呼吸开始变得很困难,她知道,那一刻快到了。
永别了,人世间。永别了,那些伤痛的回忆。她的心里默默念着,竟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开始耳鸣了,钻心地痛,下落速度所摩擦出来的风声迅速在像虫噬般割裂她的听觉,可就在这样的痛楚中,似乎有一声刺耳的笛声钻入了她耳朵。
也许这是幻听吧!来吧,命运,我将投身于你!
忽地,一阵猛烈的冲撞袭至身前,伤蓝大呼了一声,但声音很快被自己咽了下去。
就在空中,她下落的方向生生被拉扯到另一个方向,身上似乎被缠了一个物体,就顺着这个物体,在空中她被拉了翻滚了好几下,伤蓝忍不住朝着空中乱扯,却空无一物。
她使劲睁开眼睛辨认,发现自己身上有一根丝带一样的东西,这跟丝带将自己缠绕起来,竟然笔直地被朝着地面的方向拉扯过去。
隐隐约约,她能看到不远处有片小树林里,有个人在控制着这根丝带。
好似离地面越来越近,突地一阵加速,伤蓝“啊”地一声昏眩了过去。
一双柔软的手,好似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被烧伤的脸颊,她意识模糊地彷佛听到了那人的喃喃低语:“可怜的孩子...这就是你的家了。”
(五)
不知道这是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时辰。
开始有意识的时候,伤蓝没有办法睁开眼睛,也没有办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灵魂出窍,只有自己的灵魂依依不舍,闻着飘忽不定传到鼻子里的禅香,而耳朵里,有一阵笛声,忽近忽远、忽高忽低,让她听了甚是舒服。
又过了一阵子,她想睁开眼睛,却还是感觉眼皮沉重,只能模糊地看到,自己好像身处一个被绿色覆盖的露天空间,不知名的虫鸣就近在咫尺,微风又拂面,甚至,她还能感觉得到身边有细水缠流,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身临其境却偏偏无从感知。
再然后,听觉开始慢慢恢复,她听见了身边有女声在窃窃私语,仿佛是两个女子在互相嬉笑,一个说:“诶呀,姐姐,你说这个女子我应该叫妹妹呢还是姐姐,我看年纪,似乎...好像比我小哦,我在这里最小,好想收个妹妹...”
另外一个女声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呀,做妹妹多好,那么多姐姐照顾你!”
这边女子开始嘀咕,“我要那么多姐姐干嘛,又不能拿来欺负,有妹妹疼才是好呢!”
另外个女子说道:“好吧,要不我吃亏点,就反认你做姐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开始互相挠痒痒了,声音开始嘻嘻哈哈起来。
伤蓝却是基本能睁得开眼睛了,可是手脚还是没法动弹,她无奈地躺着,幸好身上躺地床确是异常的舒服柔软,紧紧地把她包裹了起来。
这时候,两个女子的吵闹声音突然戛然而止,然后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师父!”
一声很清脆温婉地声音传来,“你们哪,别在这里嚷嚷,别人还要休息的。”伤蓝紧张地闭起了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这个被称呼为师父的女人,听声音约莫中年了,又是这里的主人,还是闭起眼睛比较有安全感。
伤蓝仿佛听到了女人踱步过来的声音,佯装自己还没有自觉,可惜眼睫毛频频抖动,还是骗不了眼前这位师父。
只听道:“诶呀,你们两位调皮的,赶紧还不把这位姐姐给扶起来。”
伤蓝知道自己没法佯装下来了,缓缓睁开了眼睛,只听到旁边一声惊乍,“唉,又只能做妹妹了!”
伤蓝听了不觉好笑,也是好奇世界上居然有这般可爱的小女子,只是一想到自己刚才还在佯装睡着,不禁脸颊开始泛红。
待两个女子将她缓缓扶起来,她才看清面前这般场景。一个中年妇人,约莫四十,身着青色衫衣、飘飘欲起,形容典雅,可惜一头白发兀自慵懒地趴在肩头,更让人动容地是,她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看模样已经有些岁月了。这一头白发跟这道刀痕,跟她的气质格格不入,只是这个妇人却毫无愠色,笑眯眯地朝着她笑。
妇人身旁各站着一女子,伤蓝一瞧见妇人左手边那女子,就猜得出她应该就是那个活泼好动地那只,只见她一身素红色丫鬟衣服,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而妇人右手边那个女子,她的手臂轻轻地勾着妇人的手臂,伤蓝确是能够感觉得出她的特别气质,她不是美丽,确是比美丽更多出几分天然的气色;她不是高傲,却偏偏比平常人多了几分高雅。两个姑娘,年级应该都不大,想到她们刚才的笑话,伤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六)
靠在软绵绵的垫子上面,待伤蓝看清楚周边的环境,她禁不住内心惊呼了起来。
此时她们几个正身处一个湖中央,这个中央的阁楼,只在顶上用一些藤蔓遮挡了起来,其余四面都透光敞开着,怪不得她刚刚能听到水流虫鸣声,还有微风拂面的感觉。
在这个阁楼的四个角,四条铁锁一直无限蔓延开去,估摸着这个铁锁只是起到了固定作用,连接远处的的陆地。而在妇人后面,只有一条手腕粗细的绿色花藤一直连接到远处肉眼无法识别的岸边。
她们居然是从这手腕粗细的花藤上面走过来的,好厉害的轻功!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妇人此时亲切地笑了起来,“这个地方,原本是姐妹们夏日里乘凉的好地方,不过在这里偷闲的人太多,又把采摘的莲叶到处乱扔,导致河里无故多了很多垃圾,我就把原本的桥断了,这里嘛,就只给那些肯用功学武又能用轻功渡过来的妹妹们使用了。”
伤蓝心里暗暗嘀咕,这么看来,那两个丫鬟居然年级轻轻,居然有一身厉害的轻功。
没料那个一身素红色衣服的丫鬟眼睛一转,“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厉害?想当初,我才一丢丢大的时候就被师父逼着学轻功,要不是一众姐姐们每次都乘着小船在我边上看着,我都不知道在这条河里淹死多少次了呢!”话音刚落,她还两只手指比了个一丢丢的手势,让人看了忍俊不禁心生欢喜。
那个妇人此时敲了一下红衣丫鬟的头,“别闹,就你偷懒,早知道就拿你喂鱼去了。”
红衣丫鬟吐着舌头,而另外一个丫鬟只是抿着嘴微微地笑,眼睛里散发着亮光,是那种很温暖的光芒。
伤蓝正思量着应该怎么接话,妇人说道:“对了,我叫留颜,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叫我颜师父。”然后她指着身边的两个丫鬟,“这个左边的丫头叫左月,那个呢叫羽轻,这阵子就由她们照顾你。”
伤蓝正待问话,妇人就打断了她,“好好休息养伤,至于其他的,在这里都不重要。”
临走,这个叫颜师父的女人,留给了她一个讳莫如深的背影。那不是一种决绝不近人情的感觉,反而有点让人看着心疼,又,有点寂寞空荡的感觉。
伤蓝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也许是那一头白发,也许是那一道伤疤,也许是那温暖的微笑,让每个人都能暗暗生出怜惜。
两个丫鬟一待颜师父飘走,就在旁边开始捣鼓起药材,红衣丫鬟哼起了小曲,伤蓝略微耳熟,好似是在大陆地区有点名声的女词人龚捷所著,在她那个村庄里几乎人人兼知,全文开头应该是为:
秋不知蝉,夏不意雪,
汝去归来,半生少年。
天涯何处,青城应在,
偶往匆匆,风已萧萧。
... ...
... ...
伤蓝听着听着,又即昏昏欲睡了过去。
(七)
再次醒来的时候,伤蓝已经开始觉得全身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之前她看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有伤处,应该是跳崖的时候被突出的各种锋利的树枝所刮伤划伤的。伤处被不知名的草药敷着,并用非常洁净的丝布紧紧裹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草药,初时觉得火辣辣,现在已经毫无知觉。
两个丫头正在阁楼边上赤着脚丫戏水,听到这边有声息,便赶紧奔到伤蓝这里。
红衣丫鬟羽轻窃窃道:“姐姐,你能不一会昏过去一会醒过来吗,我可是有要事在身的人哪!”
旁边的左月丫头敲了一下羽轻的头,“别闹,我们背姐姐过去吧!”
他们把阁楼四面围着的一层白皙的薄纱收紧,伤蓝马上便感觉到一阵微风携带着寒意吹到了脸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左月丫头笑颜如花:“这个薄纱叫裹天纱,是颜师父花了三年时间,采集到了各大名山野生的蚕丝所编制而成,并且用西域流传到中土的特制火蜡粘制而成的,所以非常细密,四面围住,能挡风挡雨。姐姐在这里睡了五天啦,我想着姐姐应该是齐福之人,这几天天气都是非常暖和,裹天纱就够用啦!”
两个丫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伤蓝下床,到了阁楼一边靠近一条花藤的时候,左月轻声说道:“请姐姐趴到我背后吧。”
伤蓝此时尴尬地望着左月娇小的身材,此时羽轻道:“诶呀姐姐别婆婆妈妈的了,左月姐姐可厉害着呢!”
伤蓝望着这对欢喜小丫鬟,无奈地趴上了左月的背上,并且发现她的小腿都快要着地了。
左月此时轻声笑道:“姐姐你小心咯!”
话音刚落,左月的人就飞出去了!
伤蓝在空中紧紧搂着左右的脖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闭上了眼睛,背后却听到了羽轻“咯咯咯”的大笑声音。
一个俯冲,左月在花藤上借了一下力,又再次腾空了起来,总计三次的借力,落到了一片软绵绵的沙土地上,并把伤蓝放了下来。
此时,羽轻丫头姗姗来迟,还在揣着粗气。只见这左月丫头,却还是含笑地望着伤蓝,连个气都没有喘。
这对丫头左右各牵着伤蓝的手,“姐姐,我们带你去见颜师父。”然后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又嬉笑了起来。也不知道,她们在笑着什么。
伤蓝这才发现,这个地方其实非常的大,按照她掉落的方向,这里应该是西山的山底下。她从来没有想到西山的山底有这么空旷,并且,太阳还能照到这里。
一路走,看到了葱葱郁郁的树木以及相邻远的独栋小房子,很多小房子都开着房门,有孩童在这里嬉戏,并且一路小跑跟在她们后面,嘴里都嘟嘟嚷嚷着什么,路边还有很多女子们抿着嘴朝这里笑。
伤蓝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居然都是女子!难道她来到了传说中的女儿国吗?
(八)
再没走多久,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硕大的木头房子横在了路的尽头,房子两边四散开去规模略小的房子,但都属朴素简洁,并没有做太多的装饰。正中的房子面前种植了很多的花花草草,各种颜色都在竞相开放。房子周围爬满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面还缠绕着不知名的碎花,慵懒得躺在那里晒着太阳,很多的蝴蝶在四散着追逐着光影。
伤蓝忍不住怔住了,这种现世安稳的时光竟然仿佛梦境一场,让她不知所措。
此时两个丫头双双叫唤道:“师父,我们到了!”
一身青素衣裳的颜师父缓缓地步出房门,此时的阳光正好照射在她脸上,白发、疤痕、笑颜,伤蓝觉得若自己是个男儿身,只怕也会为这一幕动容吧。
“羽轻,你暂且跟姐妹们会合,今天可是有放风筝比赛的,好好练练你的方向感,别跟上次一样风筝都没飞起来。”
那羽轻丫头只能嘟着嘴兀自走开了,剩下左月丫头搀扶着伤蓝跟随着颜师父进了屋子。
只见屋中也跟外屋一般,装饰干净、整洁、素雅,桌凳摆放有序,中堂悬挂一柄盖着鞘的武器,看模样,应该是一柄大刀。伤蓝心生疑惑,看颜师父这般模样,也不像耍弄大刀的女子。
左月不知从哪里端来了茶水,并顺势让伤蓝就着会客的桌椅坐了下来。
颜师父悠悠然坐在了伤蓝的对面,眉宇间明暗交接,最后还是开口道:“姑娘,还未请教芳名?”
“颜师父不必客气,我叫伤蓝。”伤蓝还是感觉不太自然。
茶盖在手里轻轻摩挲,在茶杯边沿缓缓地吞吐着氤氲。颜师父盯着伤蓝被烧伤的脸颊,这不禁让伤蓝越发感觉到尴尬。
“我可以治好你的脸。”颜师父盯着伤蓝悠悠然道。
伤蓝一怔,双手围住的茶杯也不慎泼出了茶水。
她还记得当年那场大火莫名奇妙地袭来,当她醒来时候,已经满目都是滚滚白烟以及熊熊的火光,她根本没法大口呼吸,几声呼喊声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吞噬了过去。
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呛着嘶哑的喉咙,拼命地向外爬着,后来,从屋顶上一根木梁掉下来撞到了她的左边脸颊,她只感觉到被火钳烫伤般钻心的痛。
当好不容易爬到门外时候,奔过来的长歌一般抱住了她,她只记得自己在长歌的怀里不停地蜷曲着颤抖,她的手竟然无法触碰左脸颊,因为太痛了,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那种痛,以及当时自己歇斯底里的抽泣声。
她也终生难以忘记,当她的眼光触碰到怜花的眼光时候,她察觉出怜花眼神里闪现出一种复杂的色彩,仿佛带着怜悯、憎恨、怯弱。
后来的后来,她终究服从了命运的安排与残忍,习惯了带着面纱,久而久之,面纱也被她拿掉了,就这样吧。
她嫁了自己不喜欢的平凡的人,无法得到命运的垂青,也无法再去追随长歌跟怜花的脚步了。
她避开了他们,避开了所有人,从此,就连出门也变得非常少了。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九)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颜师父还是轻轻地在摩挲着牵引着茶气的茶盖。
伤蓝身体却开始变得僵硬而不那么自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能够碰到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她忍不住激动地问:“已经很久了,你确定能治好我的脸吗?”眼泪在说话间夺眶而出。
“在守月风谷,还没有我治不好的伤疤。”颜师父笑眯眯地答道。
伤蓝这才知道这里叫守月风谷,这个神秘的地方,加上这个神秘的妇人,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归属感。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杀了你心里的那个他。”颜师父放下了茶杯。
伤蓝抹开了自己的眼泪,“你怎么知道。。。”
“姑娘年纪轻轻,若不是为情多困,只怕也没有勇气从这么高的山上纵身跳下来。”
若不是眼前这个妇人是个陌生人,伤蓝此刻只怕早已放开了声音哭了。
只是,前尘往事,真的是一言难尽,多少委屈,就在这一刻涌上心头,冲出了困在心里的牢笼。
颜师父此时走到伤蓝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若是你不嫌弃,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伤蓝拼命地喝着茶,直到面前的茶壶再也倒不出茶水。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面前这个才见过没几面的陌生人,是个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
也许是这个妇人的脸上,也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的原因,让她觉得,她们或许有同样的经历与感受吧。
左月丫头此时已经将茶壶加满了茶,伤蓝怔怔地看着茶壶重新燃起了氤氲,慢慢爬到她鼻中的茶香味,让她变得镇静了些许。
她跟长歌、跟怜花,对她来说,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也是一个不能揭开的伤疤。埋葬得太久,她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可是,故事,总有开始的时候。
故事,也不是你想忘记就想忘记的。
(十)
年少时,她,长歌,怜花,从来都生活在稻花镇,他们像很多玩伴一样,一直无忧无虑。
只是随着年纪增长,伤蓝能看得出,长歌对怜花,是那种占据的情感。
她知道长歌的性格,从小就这样。从小她就让着她。在她们小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失去的东西,因为本来就拥有得不多。
长歌年纪约莫比她小一些,于是她都一直称呼长歌为妹妹。而怜花,如同哥哥一般一直照顾着她们。
那时候,她们唱歌,怜花练剑,日子过得很慢,比太阳爬坡还要慢。
稻花镇上的居民,尤其是年轻人们,很多都外出闯荡。他们仨的父母也是这么认为的,靠种田,是养不活生计的。即便,稻花镇上的稻子都很肥、每年收成都很不错,家里的生活还是很拮据。
后来,一场瘟疫,镇上很多人都死去了,包括他们的父母们。
他们相约一起出去闯荡。可是外面的生计也很难讨,长歌、伤蓝因为从小擅长歌喉,去了淮安府的绝花阁里行歌姬生涯,而怜花,从小因为到处偷师学艺,有一些练剑的功底,就去了绝花阁隔壁不远的武行里做铸剑徒弟。
那时候她们都很辛苦,却始终都没有忘记彼此之间的友情,或许还夹杂着爱情。
她们跟绝花阁的契约总共要持续五年,幸好当时绝花阁的老鸨还算厚道,按照契约来的话,她们只是卖艺的艺女,跟其他一些青楼女子是有区别的,不过,赚的银两确是相比较少了很多。
她跟长歌在绝花阁里相依为命,姐妹相称,彼此取暖。
怜花会在空闲时间经常过去看望她们,给她们带去街边不远处烤制的烤鸭,她们知道这个烤鸭价钱不菲。三个人蹲坐在街尽头,她还记得长歌抢着去擦怜花那油腻的嘴角,然后三个人各自开怀得笑了起来。
过了三两年,她们渐渐有了些许名声,有很多达官贵人,会专程过来听她们唱歌,有的要出高价,将她们买走。但是她们双双守住了心中的誓言,等攒满了银两,她们就会跟怜花一起回去。
只是,那场大火毁了她们原先的计划,她因为脸颊受伤,被早早地赶了回家,并且,因为违约,老鸨还收回了她当年的卖唱所得作为火灾后生意的弥补。
而长歌跟怜花,她也是后来听闻家乡人说起,他们也没有维持多久,怜花负气出走、音讯全无。长歌在绝花阁黯然神伤,后来长病不起,听说老鸨还花了不少银两请人过去医治,最终回天乏力,抑郁而终。
只是她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怜花又回来了,还带出来这么多的事情。
冥冥之中,定数难测。
(十一)
“你说的白怜花就是前些年江湖久负盛名的年轻高手‘双童’之一吗?”颜师父问道。
“我也是近来才听说过的,怜花大哥。。。哦。。。不是。。。他。。。我们很久没有音讯了。”伤蓝讪讪道。
“左月,你知道这白怜花的来历吗?嗯。。。我指的是武功来历。”颜师父转头问向身后不远的左月丫头。
而左月丫头若有所思,“师父,据我所知,这位姐姐口中的怜花。。。大哥用的是隐剑流剑法,跟江湖流传通用的众多剑法不一样,隐剑流使用的更多的是手,或者更具体说,是手剑。手剑又要分为两种,一种就是使用纯粹的手,以塞外高手纳兰明月为典型代表,使用该种剑术的,常年以剑法去练手的出招方式,最高境界可以以手代剑发动剑气,达到随心所欲后,可以百丈之外隔空裂石、取人首级。当然,此种方式,练习者所受到的痛苦也非常人能忍受,毕竟,要把手练成剑一样的锋利,乃至最终发动剑气,难度可想而知。
“那么,那另外一种呢?”颜师父若有所思。
“这另外一种就简单多了。其实这第二种方法更像是暗器,以江南薛家为代表,他们的弟子都是精通暗器,有些弟子在手上都会按照他们各自的手型定制一套锋利而又非常薄的西域软钢手套完美无暇地融进他们的手里。这西域软钢现在大多由波斯国进入我朝,也不知道这薛家是如何得到朝廷贡物。薛家是特制暗器闻名,自然有一套驯服这软钢的秘方,可以被烧制成跟手一样的颜色,奇薄无比。套在手上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不发力时如同一层薄薄的皮肤,一旦受到内功发力,整个手掌边缘就会变得异常坚硬锋利。”
这左月丫头郎朗道来、字字珠玑,如数家珍般把别派的武功剖析地如此详细,伤蓝听完不禁咋舌。
颜师父又道:“那么,这两种武功如何破?”
左月看了下伤蓝,继续说道:“这第一种功夫厉害的都是剑术高手,纵使用手再怎么灵活多变,只要剑术比他们高明,手剑就会难以招架。以手能发动剑气的,只怕除了纳兰明月,这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只要使得比他们更高的剑术,就能破得了。这第二种功夫厉害的,无非就是借助了外力,并且暗器使用者不会单靠这一种来取胜,所以只要兵器功夫高的,例如刀、棍、矛都能够抵挡。”
颜师父继而转向伤蓝,问道:“虽然白怜花算不上你跳崖的主要凶手,但也难辞其咎,我问你,如若我让你去杀了他,你下得了手吗?”
伤蓝开始结巴了,她断断续续地说:“怎。。。怎么杀。。。我不会武功。。。”
“你放心,不用你亲自动手。”
(十二)
求木山上,西风横行,白僧衣的大师席地而坐,手指在摩挲着手心里的菩提佛珠,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愁大师这么些年,总能像鬼上身一样能够预先知道凶吉的提前到来。譬如,女儿路小燕出身的那天,他就感觉浑身不自在,飞个轻功也能撞到树上去。
今天,同样的感觉又弥漫了全身。索性,他就坐着不动,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狼狈地逃避不如勇敢地面对,即使面对的未知事物有时候是很残忍的。
生活就是这样,哪里容得下飘飘欲仙的假想以及作茧自缚般的美梦。
只是,他没有想到来的人是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变,刀疤还在,白发还在,多可怜而又美丽的女人,他忍不住心痛,忽地又叫了起来。
他跳了起来,围着颜大师使劲拍着手,像个孩子般雀跃着跳起了舞来,即使他的舞姿看起来真的很笨拙。
“师兄,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变!”留颜微微笑着,却还是难掩一丝又见故人的伤神。
“哈哈,哈哈,今天竟然是个好日子,我本以为又要见血腥了!”愁大师还是欢乐地在转着圈。
“今天我是来见血腥的!”
愁大师一个踉跄,差点撞到旁边的树根上。“师妹你要杀我吗?那来吧来吧!”说着,他把脖子伸长了,做了一个被砍头的表情。
“我要见你救了的那个人。”留颜盯着愁大师。
愁大师此时已经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兴奋,然后拍拍脑门:“师妹你跟他有仇?”
“没有。”
“想杀他的人太多了。”
“我受人所托。”
愁大师挠挠头,“那个人来了吗?”
“她不想见他。”
“不想见,那就是不是仇人了,这天底下的人,个个都想亲自手刃仇人,恨不得亲自剥了皮啃了骨熬了汤喝呢。”
留颜沉默片刻,“你爱过人,应该明白恨是什么。”
“我想你也明白,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愁大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留颜再继进入沉默,脑海中又闪现出了两个模糊的身影。“唉,你让我见一下他,我跟他传一些话。”
“见人可以,你把你的剑先给我。”愁大师嬉皮笑脸地说。
“你以为我杀人还要用剑吗?”留颜开始耻笑愁大师了。
“那就定了,人是我救的,你要保证他活着。”
(十三)
走过一条黝黑狭长、两边布满烛台的隧道,留颜跟着师兄来到了一个昏暗、不大的房间。
只是,她没有想到见到的人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她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的这个男子,即便已经全身包扎得严严实实,胸口两个被利剑穿过的窟窿还在隐隐漫出红色的血迹。即便真的想杀他,她也觉得不愿杀一个还没有从噩梦中醒来的人。
“他的伤很重?”
“很重,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什么人想杀他?”
“唉,师妹还是不要过多过问江湖事吧,你别忘了师父跟师娘。。。”
两个人默不作声,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良久,留颜问道:“师兄怎么会救到他的?”
愁大师长叹了一声,“故人所托,没想到真的应他言了。。。”
留颜不再搭话,她看到愁大师眉宇间透露出一丝伤感。
她知道她的师兄,看起来疯疯癫癫乐乐呵呵,实则是个情感细腻的人。
“那,他还能活吗?”
“对师妹来说,有区别吗?”
留颜一怔,没有想到愁大师竟然这么问。她想到了此行的初衷,其实并非全是要杀这个躺在病榻上的人,也是突然听到了神出鬼没的师兄又重现江湖的消息,顺便也是过来看望下多年不见的师兄。
“等他醒了,告诉他,有个叫伤蓝的女人,现在很幸福。”话音刚毕,留颜就起步打算离开了。
愁大师急忙拦住,“师妹我们好多年没见,你不多坐一会?”
“这些年你神出鬼没,敢情也是避开我,不想跟我见面。”
愁大师一时语塞。
留颜看师兄憋着红脸,想他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来还是给他个台阶下,“你这半山腰的,也不像个待客的地儿。何况,守月风谷,还有一帮小的们等着我回去照顾。”
愁大师打了个哈哈,也没法再继续挽留。
然而,留颜又停下脚步,黯然回头说道:“既然我能找到这里来,那些追杀他的杀手也能,师兄你保重。。。”
“师妹放心,我有他保护我。”愁大师指了指京城那个方向。
“伴君如伴虎,师兄你应该知道的。何况,现在大明朝风雨飘摇,谁都无法预料。。。”留颜看到了师兄在烛光映照下的寂寥的表情,欲言又止。
“我在京城脚下,看到你的女儿路小燕了,她很像你。”留颜还没等愁大师回话,在瞥了一眼床榻上的男子之后就向幽幽的暗色之中潜了出去。
愁大师欲挽留她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他静静地站着,片刻之后,烛火越来越暗淡,渐渐地吞噬了愁大师。
(十四)
在那一天,女子拿起了镜子,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像一个怪物,她把镜子砸碎了,自此决绝,再也没有见过生命中最好的两个朋友。
她希望大家都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仅此而已。
出嫁的那天,阿木说,要不我们邀请镇上人都来参加吧。
她说,不,就我们两个。
她掀起了面纱,善良的阿木说,你真美。
那天晚上,她哭得死去活来。
那天晚上,他在屋外面街角的另一面,一直盯着她们的窗户。
第二天的凌晨,他拖着僵硬的脚步离开了稻花镇,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没有人对,没有人错。
没有人坚强,也没有人怯弱。
也许我们人,在灾难来临的那一刻,都是无助得像孩子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