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穆婠婠家在两天前就断炊了，她坐在灶台旁发着愁，两道好看的柳眉拧成一团。

    “阿姐。”屋内传来虚弱的喊叫声。

      她忙站起身，盛了一碗野菜汤向屋内走去。

    “阿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弟弟穆宇的脸色十分苍白，说话更是有气无力。

      她急忙打断他：“说什么傻话，姐姐一定会请来大夫为你医治腿的。”

      穆宇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这样的谎言，大概两人都不怎么相信吧。家里为数不多的钱早就为穆宇抓药用完了，连饭都吃不上，怎么可能请得起大夫。

      穆宇扫了一眼姐姐端来的野菜汤，说是野菜汤，却并不能称为汤，看起来倒像是白开水上浮了两片菜叶子。他扭过头去，整个人焕发不出一点生机。

      穆婠婠几欲落泪，她摸了摸穆宇那只已经极度恶化的腿，柔声说：

    “阿姐会有办法的，我去找一下庄上管账的师傅，让他把下月的银钱先支给我，我会带药回来，你在家里等着我。”

      她对弟弟勉力一笑，带上一个粗糙的斗笠就出了门。

      穆婠婠一出门，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就随之而来。父母早已双亡，她不知道如果弟弟也走了，自己要怎么活下去。但是，哪里还有什么可以预支银钱的地方。她本是一个纺织女，每月的银钱不过能够糊口。近年来战争不断，徭役繁重，布庄大量辞退工人，加上前些天要照顾受伤的弟弟没法上工，所以也在辞退之列。

      怎么办呢？穆婠婠漫无目的地走出拥挤吵闹的西市，那里是这个社会最贫穷最肮脏的地方，生活着这个社会最低等最贫贱的人，怎么可能指望这些邻居施以援手？那里的人没资格生病。

      穆婠婠默默地想着，心里忽的就升腾出了一股怒气。也许是想的太入神，并没有注意到周围不少衣着华丽人对她投去了白眼，这种下等人进来东市也就罢了，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真的触霉头，行人纷纷避让，感觉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快让开，让开！”街上突然嘈杂起来，一个好听的女声划破了寂静。

      穆婠婠猛地抬头，一辆华贵的马车已经近在眼前。她避让不及，重重摔倒在了路边，斗笠也掀翻在地，她感觉血液从伤口处汩汩的流了出来。

    “难道我和阿弟竟是同样的命运吗？”穆婠婠眼里涌现了泪水。弟弟穆宇正是半月前来东市为老板采购东西，不小心撞到了当地权贵，竟被打成重伤，腿都折了一条。事后老板不想负责，就草草的将穆宇解雇丢回了家。

      穆婠婠一脸惊恐地看着靠近自己的富家小姐，她穿着上好的华丽锦缎，脸上戴着看起来就很精致的面纱，头发俏皮的绾了一个发髻，几枚饱满圆润的珍珠随意点缀发间，装饰不多，却更显优雅。她不奢求什么赔偿，她只想好好的离开这里。穆婠婠闭上了眼，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靠近的女人，巨大的阴影浮上心头，她不该进东市的，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姑娘，你没事吧？”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穆婠婠睁开眼，迟疑的把头抬起来。

    “呀！你，你。”面前的富家小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她就那样看着穆婠婠，似在思考，目光也渐渐的灼热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不行，我弟弟等着我买药回去。”穆婠婠急忙想要推辞，有钱人的世界她不懂，但是她深知人心的险恶，她一个这样卑微的穷苦百姓能帮什么忙？眼前的女子虽然给人感觉很无害，但是她本能的想要拒绝。

    “你弟弟生病了吗？我可以给你钱，给很多钱，只要你能帮我一个忙，拜托了。”少女用天真的语调继续说。

      少女似乎对钱这一类东西不屑一顾，穆婠婠心里却极大的受到了触动，钱吗？这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啊。

    “好，我答应你。”穆婠婠咬咬牙，和少女上了马车。她想，这辈子可能都再也不会坐这么好的马车了。

      少女带着她走进了一栋气派的府邸，进入了一个布置雅致的房间。一众婢女都守在门外。“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少女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跃跃欲试和兴奋。

      穆婠婠站在那，十分无措，不安地搅动着双手。

    “因为……”女子伸手摘掉了自己的面纱。穆婠婠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她们，她们竟然长了一副一样的面孔。

（二）

  “我叫明琬。”

    明琬，明琬，很熟悉的名字。

    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是了，他们新君求取了邻国赵国的公主，公主名讳似乎就叫明琬。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女子，竟是，竟是他们的王后么？！

    “公主，此事万万不可。”心腹婢女水墨在明琬面前跪下，想要劝说她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明琬拉过穆婠婠，任性地一甩头：“为何不可？她与本宫长的一模一样，是老天给本宫这个机会。”

      明琬接着说，似要落泪：“我为国家大义来此，离乡的痛苦很是难熬，宫里也终日苦闷，我只是想出宫透透气而已。水墨，你就答应我吧。”

      明琬连本宫都不再自称，这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脆弱的小姑娘。

      婢女见劝说无果，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穆婠婠。穆婠婠浑身一个激灵，她已经预感到了即将要做的这个事情的艰难性。

      王后要她假扮自己三天。

      这对于出身贫贱的穆婠婠来说，很难，很难。水墨冷眼看着她，她确实长了一副和公主明琬同样的脸，但是她生来卑贱，身上的气质也唯唯诺诺，水墨很不喜欢面前这个女子。

      她冷声说：“新君上任，照例巡视。还有七八日归来，这几天里，你要学熟宫廷礼仪，记住身边所有人的名字。尽力做好一个王后该做的一切。”水墨加重了声音，

    “你要知道，你是不能犯错的，万一你被发现了，你会被当成刺客处死，整个事情与王后无关，你明白吗？”

      穆婠婠重重磕了一头，钱送回了家中，她已经没有选择。

      穆婠婠天性聪慧，记忆也非常好，她掩盖了面貌跟在王后身边，学习着王后的一颦一笑，认识了所有可能会在那三天碰见的人，连明琬平常的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都烂熟于心。她甚至已经可以独自应付妃子们的请安。

      房间里，水墨拉过穆婠婠，帮她的手上涂上一层又一层的保养品。穆婠婠的手上本长了一层细细的茧，但经过这些天的细心保养，早已变得细软娇嫩。

      “你做的很好，这是最后一关，陈王垣明日就要巡视回宫，只要在他面前也蒙混过关，你就可以真正冒充王后三天。”

      婢女水墨看着穆婠婠说，“到时，王后会假扮成宫人出宫，三天后，自然有人接你进行交换，王后允诺的剩下的钱也会给你一并带走。”

      她就要见到他们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君王垣了吗？穆婠婠有些恍惚，她努力的想要压下心中的不安。

    “你别怕，陈王是个很温和的男子，你在他面前不用多说话，保持镇定，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王后明琬安慰着穆婠婠，声音里透露出对明天的期望。

      穆婠婠终于知道为什么明琬会那样安慰她了，她一路忐忑着走去宫殿，新任的陈王垣正在作画，看起来并没有一丝君王的威严，倒像是一个普通的文人才子。穆婠婠甚至有些失望，原来，这就是统治着他们国家的男人吗？这样的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她心中上位者的模样。

      毫无疑问，她成功了，陈王垣留着她用过了午膳，并没有发现不妥。穆婠婠来到了云梦台，屏退了周遭侍女。

      云梦台是王垣特意为新后明琬所建，赵国公主明琬据说正是一舞倾城的美人。

      穆婠婠看向周围，王宫的景色一览无余，景致极好，想来王垣也是颇费了一番力气。不过这里实在是安静的紧啊，穆婠婠默默想着，因为王后的缘故，周遭都看不见什么人影。

    “嘿！”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明琬穿着宫女的服饰站在她的旁边。“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开心，我太久没出过这个王宫了，这样下去我会疯的，婠婠，还好有你。碰见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它也不忍心看着我这么孤独寂寞。”

（三）

    “王后，你知道这只步摇价值多少吗？”穆婠婠突然开口，指着自己头上的凤凰步摇。那是王后的身份象征，是明琬亲自为她插上的。

      明琬一愣，脸上就浮现了不解和茫然的神色：“怎么了，你是喜欢它吗？我有很多的，也可以送你一支。”

      穆婠婠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不，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一支步摇可以让我和我阿弟搬离西市，住进大宅子，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如果有这样一支步摇，我们就不必像狗一样的活着。”

      明琬还未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色，穆婠婠却欺近一步：“你又知不知道，西市每天都有人会饿死病死，而你们却夜夜笙歌，生活奢靡不堪。”

      明琬有些恼怒，但是善良却无知的本性让她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为自己辩解，她被养的太好了。

      明琬靠在栏杆上，看着脸色已经变得狰狞的婠婠一步步靠过来。

    “赵明琬，你根本没资格做这个王后，你做不到的，就让我帮你吧。”穆婠婠伸手用力一推，王后惊呼一声，掉落下了云梦台。十几米的高度，穆婠婠压抑着毛孔的战栗和兴奋，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将要改变了。

      “你，你居然敢……”婢女水墨刚踏上楼阁，将将目睹了明琬摔下去那一刻。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身着淡粉色华衣，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锁骨，姿态雍容华贵，眼神里带着半分冰冷，哪里还有当初那个落魄女子的影子。

      穆婠婠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慵懒地抬眼看了她一眼： “水墨，我刚刚练舞扭了脚，似乎严重得紧，你过来扶我回去吧。”

      水墨哪里会不懂她的意思，扭脚这事可大可小，不是所有人都能学来王后明琬那般的舞姿的。她吃定了自己不敢说出去，他们是两国联姻，代表了赵陈的和平，王后刚来就出了事，她们这些底下人的性命是小，动辄就是两个国家的战争。王后明琬已死，再揭发她也于事无补。

      王后明琬练舞受伤，太医诊断可能再也不能跳舞，陈王垣大为震惊，为安抚王后，源源不断的珠宝送进了王后的寝宫。与此同时，一个摔死刮花了脸的小宫女被送出了宫草草安葬。

      穆婠婠躺在床上，暗暗地想，放心吧，明琬，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王后的。

（四）

      穆婠婠很好的适应了王后这个角色，每天那些妃嫔前来请安时，她只需高贵的坐在那，保持自己的优雅和仪态。她每日会处理一些公务，闲暇的时候去御花园走走，或陪陈王垣用膳。

      她与陈王之间没有爱情，她也并不渴望爱情，她愿意保持着自己的大度和优雅见其他妃子争宠，因为没有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地位，她身后是一个国家。

      穆婠婠觉得做王后实在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不过，救助那些穷苦人家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穆婠婠暗暗地盘算着，有了那些钱，也不知道弟弟穆宇的腿好了没有。

      陈王垣醉心于诗歌书画，邀请了一批文臣举行宴会。王后和众多臣子女眷都出了席。宴席十分奢华，穆婠婠暗暗心惊，多日来，她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场面。

      宴会已行至高潮，陈王十分尽兴，眼睛已有些迷离。穆婠婠觉得这实在是个好时机，她给陈王垣斟满一杯酒，温柔的靠了上去：“大王，本宫觉得这种开心的日子，应当普天同庆啊。”垣脾气很好地笑笑，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那王后以为应该如何？”

      底下正在推杯换盏的大臣们也停了下来，静静地听着王后接下来的话。穆婠婠有些得意，她接着说：“臣妾觉得可以与民同乐，对西市的穷苦百姓施以救济。”

      宴会上的气氛像是突然冷了起来，大臣们面面相觑，看向穆婠婠的眼神似乎都变了意味。王垣拉过穆婠婠，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哈哈大笑：“王后心慈，王后心慈啊。”臣子们也附和地笑了起来。

      穆婠婠哪里看不出来王垣给她的台阶，当下也只好闭口不言。

      宴会还未结束，穆婠婠就推托身体不适回了寝宫。她这么聪明，迅速的明白了陈王垣和臣子们的想法。明琬是赵国公主，两国表面上联姻，背地里多少暗流涌动。赵国公主对陈国百姓的任何善意，都会被这些政治家理解为想要拉拢人心。

      穆婠婠明白自己的想法算是彻底落空了，赵明琬，你也经历过这样的困境吗？

      穆婠婠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不会再因为这样的事情惹陈王不快，她只用好好享受这个位置给她带来的满足。至于穆宇，她会想办法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

（五）

      穆婠婠渐渐感觉到了这种作为王后的悲哀，陈王垣对她只是尊重，并无爱情，底下的妃子整日虚与委蛇，奉承巴结，她竟没有一个可以说上话的人。她甚至有点想被她贬出宫的水墨，还有，明琬。

      穆婠婠开始醉心与歌舞宴会，奢靡更甚从前。一时间，民间竟传出不少王后无德的流言蜚语。

      另外，朝堂上也渐渐生出了变化。陈王垣醉心诗歌书画，整日与一群文人士子吟诗作对，朝政处理甚少。陈国迅速衰败，邻国赵国撕毁协议，趁虚而入，眼看着城池一座座陷落。穆婠婠赵国公主的地位突然变得很尴尬，朝堂上废后言论兴起。

      赵国攻打陈国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她再没有了可以为所欲为的依仗。

      寝宫里，穆婠婠砸下一个花瓶：“朝堂之事，与本宫一个深宫妇人有何干系？”一旁的侍女吓得抖抖嗦嗦前来收拾残渣，穆婠婠怒从心起，拿起一个花瓶对着侍女的头就砸了下去。

      侍女应声倒下，竟再没了呼吸。穆婠婠有些心慌，叫来人将婢女的尸体抬了下去草草处理。

      前方战事传来，陈国城池竟已沦陷大半。其实王后已是陈国人，再与赵国无关，一个国家怎么会为这种战事轻易迁怒王后？ 

      但陈王垣昏庸优柔，终于听从了一个臣子的谏言，与更强大的邻国联姻，解决眼下的当务之急。所以废后已是必然。

    “可是王后并无过错。”陈王还在犹豫。

      大臣回道：“身为王后，不体恤民情，整日作乐就是过。更何况臣听闻，王后在后宫一手遮天，竟随意打杀婢女。”

      垣缓缓地点了头，废后旨意随后颁下。

      穆婠婠伏倒在陈王的脚下痛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垣的面色似有不忍，但终究别过了头：“来人，扶明琬夫人下去休息。”

      他连一声王后都不再叫她。

（六）

      都城被破的消息传来时，穆婠婠在冷宫才呆了一月有余。

      宫人们都四散奔逃，宫里乱成一片。穆婠婠也慌忙往宫外逃去，联姻没有成功，她还是名义上的王后，更严重的是，赵国开战，很有可能是知道了她不是明琬的消息。毕竟赵王和王后宠爱女儿近乎纵容。

      她不敢细想，心里笼罩着巨大的恐惧。一个黑色的身影拦住了她――居然是陈王。

      陈王换下了自己的服饰，穿上了一个普通的便服，带着她走了密道，一切被安排得有条不紊，看来陈王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足了准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他居然愿意带着自己。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在马车上也是相互无言。

      看着穆婠婠复杂的神色，陈王柔和地笑了：“琬琬也是知道的，孤其实并不是帝王之才，陈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也是孤无能。孤备下了钱财，以后的富足是不成问题的，就是辛苦琬琬了。”

      穆婠婠心绪万千，回忆着在宫中的生活，大起大落之后，这样，也好吧。

      “拦住他们！”一声疾呼传来，陈王失了色，城里四散奔逃的富户并不在少数，他也选了一辆最为低调的马车，不应该被这么快注意到才对。？

      帘子被挑开，一张熟悉到极致的脸庞涌入眼帘。是穆婠婠心心念念的弟弟――穆宇。

      穆宇的脸庞坚毅又冷漠，没有丝毫动容，冰冷又恶狠狠地说道：“你这妖后。”

      穆婠婠失了色，连忙想辩白：“我，我是阿姐。”

      “时到今日，你还想利用我阿姐的身份来幻想逃命吗？”穆宇抓住她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将她从马车上拖了下来，“我的姐姐，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你把她骗进宫害死了她。”

      “也是你，日日笙歌，挥霍无度，一手导致了陈国的颠覆！”穆宇字字铿悭，一字一字砸在穆婠婠的心上。

      是的，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失了本心，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看看自己的一生，当真可笑呀。

      穆婠婠突然不想再辩解，耳边伴随着陈王的惊呼，愤怒的穆宇已经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她的嘴角流出血，缓缓地倒在地上。她想起了那个天真的少女。

      对不起，明琬，这个王后，我没当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