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大家讲一首杜爷爷的诗,《月夜》。六神磊磊说这是“整个唐朝最动人的一首情诗”,清朝黄生评价这首诗说:“五律至此,无忝诗圣矣!”(五律写到这个地步,真的是不负诗圣这个名号)。我们今天就一起来看看,这首诗到底好在哪里。
这首诗的写作年份是公元756年,天宝十五年。当时,安史叛军攻进潼关,杜甫带着老婆孩子逃到鄜州(现在陕西的富县),安顿好了妻儿以后,自己就北上延州(今天的陕西延安),想赶到唐肃宗所在的灵武,为平叛效力。还没走几步呢,就被叛军活捉,押到长安做俘虏了。这首诗就写于杜甫在长安做俘虏的期间。
先看原诗:
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翻译成白话文大概是这样:
“今夜鄜州的月亮,只能她一个人看了。可怜我们的孩子还小,不能帮她分担忧愁。秋天晚上的露重了,她的头发这会该被打湿了吧;月光真是清冷,她的胳膊凉吗?什么时候可以再相见呢?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们该是一起靠着窗户,对着月亮默默流泪吧。”
好在哪里?动人在哪里?
在我看来,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在于两个“不说”。
第一个不说:不说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反而描述妻子“忆长安”的情形。
其实这样的写法,杜甫不是首创,诗经里,《卷耳》一篇就是这样的写法: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这首诗是以一个小妇人的口吻写的,她的丈夫离开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一天,这个姑娘一个人在山上摘野菜,本来活干得好好的,突然就特别想念远方的丈夫。思念的情绪涌上来,再也无心干活了,摘菜的筐子往边上一放,她就开始想。
她想,远方的那个人,这会应该很难熬吧。他应该也跟我一样,一个人爬到了高高的山坡上。马儿病了,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想回家又回不来,难受得怎么得了啊!只能一杯一杯地借酒消愁了。
我们可以看出来,杜甫和这个小妇人,都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思念,而是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对爱人处境的描写上。
以前上学,也听老师这样讲过,大概意思就是:不写自己如何思念妻子,而是写妻子如何思念自己,境界极高。当时没细想,觉得好像是个特自然的道理,就这么记下了。
前几天重读,我问自己,为啥这样写就好呢?好在哪里呢?
下面要讲的话,大概你会觉得有点陈词滥调。
私以为,这个写法的好,根本上好在同理心,好在设身处地。
非常朴素,生活化的一个解释,好像跟诗歌,艺术啥的不搭界。
真的不搭界吗?
当然不是。
这两首诗要表达的情感是什么?是思念。思念的基础,是爱,是关注。
什么是真正的爱和关注呢?大概就是,我可以真正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我可以在你的身上自然发挥想象力,想象你的心情,处境,不易。哪怕我现在真的没有能力帮你分担,但起码,我要感知到。
这种设身处地,是美好的、深刻的感情的基础,也是文学创作的根基。
一个合格的的创作者,不可能只是他自己。在写一个故事,一个人物之前,作家必须对这个“小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了如指掌,要比他们自己还了解他们,这是一个必须的功课。没有同理心,共情能力,这种了解就无从谈起。
如果在《卷耳》里,这样的表达方式还只是出于我们人类爱的本能的话;那么,在杜甫这里,这种同理心、共情能力,其实已经是他的能力和特质了。
可以说,杜甫之所以能成为杜甫,很大程度是源于他越来越开阔的、强大的同理心。
他能从自己的思念,感知到妻子此时的辛酸;就也能从自己的坎坷和悲剧中,感知到更多民众的苦难。
我以前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读到“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后面马上转到“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和“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特别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孩子都饿死了,他沉浸在这个悲伤的情绪里却只有很短的时间,然后马上就开始为“平人”担忧?这个杜甫是不是有点假,是不是有点违背人性?
读完《月夜》,我想通了。这就是杜甫。他爱自己,也爱别人;他爱妻儿,也爱人类。我的不理解,是因为我以为这两种爱是对立的,但在杜甫这里,后者是前者的延伸,两者从来就不是对立的。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冲突吗?其实一点也不冲突。
前者是对家人的设身处地,后者则是从一己私情走出去,感知到更多人生存状况的恶劣。
这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读到过的一句话:
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
这就是杜甫的爱,既不分裂,也不虚假,他就是相信和践行着这样的爱。
第二个不说:不说此时的思念和忧愁,反而想象相逢后的场面。
这样的写法,杜甫之后的李商隐也用过,就是那首我们都很熟悉的《夜雨寄北》 :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们知道,李商隐一辈子因为政治生涯不顺,一直被迫漂泊。这首诗,也是他在归期无望的一个雨夜,看着妻子(也有说是朋友)的书信,一个人写下的。可是他没有说那一晚自己的孤寂和郁闷,而是把镜头推向了未来,想象跟妻子“共剪西窗烛”的时候,再谈起今夜的不得相见,该是怎样的感慨。
但这也只是个愿望而已,“何当”,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天呢?他不知道,他做不了主。所有想象中的欢乐,都加重了现实的无奈,思念也因此更显深婉、曲折。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用的也是这个方法。如果说杜甫前面对妻子望月的描述是打破了空间的阻隔的话,这一句就是打破了时间的阻隔,杜甫也把镜头推向了未来:未来如果相逢,想到今夜的辛酸,夫妻俩一定会是“双照泪痕干”。
可是这一天是什么时候?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杜甫也不知道。
你们发现了什么吗?杜甫,李商隐,同样的把画面推向未来的这个动作,背后有一个共同的原因:他们对于未来,对于自己的命运,其实都是没有办法的。这种没办法,在李商隐,是个人的命途多舛;在杜甫这里,却是历史带来的必然的离乱。这个把画面推向未来的动作,让《月夜》的思念不仅仅成为伴侣之间的深情,它更是大的时代背景下,个人命运的无常;是人在历史洪流的反衬下,极致的卑微和渺小。
就是在这样的无常之下,思念产生了,它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进而也跨越了私情的层面,成为我们饱经苦难的人类的集体记忆,成为更多承受着同样的离乱之苦、思念之苦的人们的情感支撑。
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却都感受到了。
这,就是杜甫的力量。
思念因此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