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不算故事,我对写作的热忱纯属歪打正着,其实,我的字能算写作吗?起码我很不确定,我的写作基本胡乱的拼凑,说出来都很不上台面。
自始至终我是个不愿学习的人,年少时我喜欢的是绣花和画画,突然有一天,桂村初级小学堂通知我去上课了。
我对上课不感兴趣,更何况,我是桂村初级小学堂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学生,并且,我只是个旁听生而已。
桂村书院初始于光绪二十八年,当时我的爷爷资助了一大笔钱,我的爷爷是大仓县的地主,我和他并沒多大关系,是因为我奶奶很早离开了他,而后生活艰辛,我奶奶便遗弃了我父亲,被我当时单身的爷爷收养,然后我父亲娶妻生下我后,我伯父经过多方打探找到我父亲,认下了这门亲戚。
知晓有我这孙女时,爷爷特别高兴,也许是他觉得有愧于我父亲,对我疼爱有加,促使我的命运改变了方向,他向校长提议,想要让我入学,校长碍于我爷爷对学校至关重要的影响力,决定破格招收我为学生。
我父亲很开心,不管我乐意不乐意,欣然把我送进的学堂。
我入学时,恰逢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之际,胡( )适鲁( )迅之流倡导白话文,很有激进的意思,甚至要废了文言文,老蒋在这事上表现的很冷静,一方面他支持白话文,另一方面又反对废除文言文,现实的状况是,白话文已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当时桂村初级小学堂的校长是个老学究,我至今还记得他那把深色的竹戒尺,和它落在手心辣辣的疼痛,在文言文和白话文之间,他摇摆不定了很长的时间,最终顺应了历史的洪流。
我倒也倾向于白话文,一是因为文言文的晦涩难懂,还有一点是我根本不想认真地读书。
戏剧性的是,不爱读书的我在一次作业中写了篇文言文,大抵内容是王二浜的来龙去脉,文章的水准大出了中文老师的意料,于是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威逼利诱着要我承认文章是抄袭的。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不像现在,你复制粘贴再搜索,就可以知晓一篇文章是否抄袭,我也沒本事引经据典来说明文章的原创,问题是学校就一个办公室,这一问惊动了校长,他亲自过问,并且不容置疑地给我的文章定性为抄袭,通知了我爷爷,大致是学习好不好另一回事,抄袭是品德问题,请您老人家谅解,这学生留不得了。
我被学校辞退,着实开心了一会,不过,对于这个“冤案”,我一直耿耿于怀着,我得感谢这位校长,让我在冥冥之中,与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爷爷和父亲也倾向于学校的判定,很有点恨铁不成刚的意思,只有我自己明白着,那篇文言文绝对是我的原创,并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我要成为一个作家,让那些错误评判我的师长、嘲笑过我的同学彻底地失去脸面。
然而,世事变化太大,先是日本侵略,再是国共内战,又来一场土改运动,又是一场如今成敏感词的运动,一切都变了。
爷爷死了,校长死了,伯父被批斗,我曾经的那些同学各奔前程,我坚持着写的日记和草稿为了避免和运动有冲突,全部付之于一炬,文言文再好,白话文再好,终究不如一本伟人语录。
岁月真是有趣的东西,洗涤了太多该与不该的真相。
我对文字的执着却沒有改变,当再一次可以堂而皇之地写字时,我又一次拿起了笔,在论坛上博客上肆意指点,可惜的是,我在意的人都已远去,包括我的父亲。
2002年,可庄小学百年庆,沒邀我,可能我是个糟糕的学生,更重要的是,我根本沒学藉。
又是一个新世纪,在网络上,我偶尔还会提我的学历,小学也沒毕业,也会直言不讳地说,我不会普通话,我在桂村初级小学堂极有限的学习阶段里,和普通话的产生还有很大一段时间差,我用的还是母语,颜市方言,有33个声母,50个韵母,8个音调,是中国最接近古音的、最难学的方言之一。
当年我写的那篇文言文我早已忘的一干二净,在八十多年后,我用白话文又写了篇短文,题目是《荒塔桥》,大致地讲述了王二浜地名的由来,可惜的是,那位执着暗色戒尺的老校长是再也没办法看到了。
我还在写字,和以往是大不同了,在网上,越来越多的抄袭文章泛滥,缘于我学生时代无法释怀的误会,我对抄袭深恶痛疾着,一经发现,必穷追不舍,几经折腾,却无力改变。
就会想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那一场文言文白话文之争来,谁输谁赢能说清吗?你看,如今国学的盛况,你看,大众对古文式微的担忧,便可窥一二了。
我还是坚持着写字,写着些杂乱的生活,和其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倒是有不少赞赏我字的,更多的会说,看不懂。
我记录我的,总会有一天,后人翻开浩淼的网络时,会发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写下的或远或近的字,由衷地伸出大姆指赞叹一声。
这一声赞叹,我想留给我的爷爷,还有那位我忘了姓名的老校长。
(《荒塔桥》
荒塔桥距我家也就几百步路,以前是座石桥,农村交通发展起来,就把老桥拆了,新建了这座再普通不过的混凝土公路平桥,三四米宽四五米长,我好奇的是它的桥名,从小时候到现在,无数次问询村里的男女老少,始终得不到答案。
如果说以前对荒塔两字是出于好奇,那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两字越来越真实地成为了纠结,原因很简单,我家所处的地方是苏州颜市下辖的一个叫做可庄的边缘小镇,正确地说是小镇辖下的边远小村子,对了,几年前这小镇并入了芝溪镇,成了可庄居委,所在的村并入了可南村,就连我家的门牌号也从王二浜一号改成了关家巷,编制的改变却改变不了这土地的历史,这块江南再平凡不过的土地上我始终找不到和历史沾边的传说和遗迹,这更让我对荒塔两字产生了无垠联想,希翼着由此扯出些足以津津乐道的往事来。
江南多水,王二浜、芦直塘、濂泾和赵家浜组成了一个“⺋”字形,荒塔桥在⺋字左上方,江南的寺庙大都临水,暗地里我甚至臆想出了一座古老而奇怪的寺庙,三面半临水,只有一面墙,砌在⺋字形中部下方的缺口处,正对着王二浜,⺋字上半部分的中心有座塔,塔分九层,黑砖砌成,围栏用乌木雕就,通体黝黑,唯塔顶鎏金,闪着怪异的红光。
说它奇怪,是因为这寺庙只有这一座塔和一通围墙,连偏殿也没有一间,我还为塔起了名,叫玄见(通现),山门上方也有字,二王。
事实上,我问过最年长的村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桥边方圆数里内有过什么塔,连荒废的塔也没有,倒是⺋字形中下部靠近赵家浜的河边,是我们立新大队第五生产队(以前的行政称呼。)的老坟地,前两年可庄镇规划,将坟地刨了,全部搬迁到镇上的安息堂了。
或许因为平凡压抑了我的想像,对于荒塔桥那段遗失了的历史,我有深切的遗憾。
时光并没以我平淡的生活作为借口,很快,沿江高速跨过了芦直塘,生生将第五生产队劈成两半,队里第一次有了拆(敏感词)迁户;高速铁路沿高速公路悬在半空越过芦直塘斜斜插过了王二浜,于是又有了更多的拆(敏感词)迁户;高速铁路还没完工,又一条高铁动工,大型工程车隆隆着,两天工夫就将王二浜拦腰截断。
五队的原住户已经不多了,晚饭过后,说好了一般聚集到了以前五队仓库的旧址边,看推土机沿直线缓缓前行,黑色的泥土翻滚着落入王二浜,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
我说,上次王二浜拦坝是在四十八年前了。正明伯补充,那是为了阻止其它生产队的船到王二浜里来挖淤泥,那时肥料紧缺,生产队在农闲时经常用水泥船到上海去装垃圾和氨水回来,用橹用帆还用人力背纤,来回一次要十天半月,还有用各家的羊粪猪粪,称重好了抵人工,再有就是挖河里的淤泥,佐以苜蓿或红花草以作肥料,所以淤泥也成了生产资源,要拦坝保护,不像现在河流淤积,再无人问津。
快合拢的当口,旁边的正明伯说起个事来,他做生产队长时,在仓库旁的位置盖过蘑菇棚,那是刚开始提倡副业的时候,我家也种过蘑菇和香菇,用毛竹搭的架子,菇一茬一茬地长,自己是舍不得吃成品的,就一些剪下来的沾了泥的根部,一样的鲜美。问题是队里的蘑菇棚搭好了塌,塌了重搭,又塌。我爷爷就说,小时候听人说,这一片是火龙地,这里不知是龙头还是龙尾。
我一下来了精神,王二浜的这片土地太过平淡,而无意中我竟听到还有殊如火龙地的说法,只可惜,正明伯已记不清楚关于火龙地的细节,我的爷爷也早过世了三四十年了,我所感兴趣的,正随着时光渐渐地沉入了泥沙。
我特地百度了下火龙地,一说火灾易发之处,二说花草不生之地,那亘古以前,这片土地多半不是现在的肥沃模样。
我就想起荒塔之名,中国文化中,以浮屠镇某种异物,是有据可查的正统做法,那么,在很久以前,⺋字形的中心有一座九层高塔,就多半不是我的胡乱猜测,正是因了那座高塔,保佑了此地的繁洐生息。
问题的重点在于我没有佐证的资料,哪怕是长老口中无法确定的传说。
倒是还听说过一回事,修第一条高铁时,濓泾岸边的一个桥墩在打到八十米深时打不下去了,我不知道高铁桥墩要打到什么深度,八十米是我门外汉想像的极限,不过我还是无条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据说,在八十米的深处,挖出了木头的碎屑。
工程队用三畜祭祀架很多香烧,往复几次,这桩还是打不下去,最后连工程款也没结,落荒而逃。
这样的说法有很多明显的漏洞,偏我情愿着忽略这些漏洞,相信着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块土地上有着许多神乎其神的传说。
颜市濒江海,历史上曾经有很大一部分土地是沧海,或许这些木头碎屑是古代的某一艘沉船,时光变迁,沧海变成了桑田,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因了年代的久远,渐渐被平淡湮没,就像此时,我找不出可资证明荒塔存在的痕迹。
更确切的说法是在八十米深处挖到了流沙。
反正我约略知道那桩迁延了很久,烧了很多香,最后是因为烧香拜祭的缘故还是工程师绞尽脑汁克服了困难,才把那桩完工,都不重要了,它们都演变成了传说。
我更愿意主观地认为,这是片火龙地,曾经的船舶必经的凶险之地,直到有一天,⺋字形的中心用玄砖乌木造就一座黝黑的高塔,塔顶鎏金,在阳光月光下闪耀出紫红的光芒,照亮了沧海之中船员的目光。
某个深夜,我真的梦见了玄见塔,一位少年在山门前驻足,仰头看山门上的二王两字,古时中华的书写习惯是从右至左,他明显搞错了,口中喃喃念出的是“王二”,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头望向山门对面不远处一条不知名的河流,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条河叫王二啊!
我还没构思好二王寺供奉的是哪二位王,或许是托塔天王与拿蛇天王,玄见塔见的是什么玄机,却意外地梦到了少年说起王二的名来。
寺中除了塔,没有偏殿,连僧人也没有一个,那少年姓周,他无从知道答案,但他喜欢上了此处⺋字形的风水,遂在河边定居,生息繁洐,他告诉自己的儿孙,这条河叫王二浜。
千年后,王二浜的居民已说不清王二之名的由来,挖掘机和推土机隆隆着,将它拦腰截断。
我站在王二浜中心还没完全填平的缺囗处回转头,江南的黄昏很静谧,远处的天空中一只夜鹭展开它巨大的翅膀飞越荒塔桥旁一丛高高的竹林。
我忽然看到一座通体黝黑的九层高塔,在荒塔桥前隐现,夕阳照在它的金顶之上,反射出缕缕紫红的金光,着着实实地刺到了夜鹭的眼睛,它一阵慌乱,用力地拍打了几下翅膀,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快速地飞向远处模糊的天空。
我眨了几下眼睛,那塔随着暮色消逝,金顶的光芒,融入了似火的霞光里,绚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