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办公室的骡子没有回家,沿着校旁的小河顺流而下,他要去兑现一个诺言。那是一个直对一个人许下的若言。
小河欢快地唱着歌,欢迎骡子的到来。
在小河眼里。骡子是它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这个叫骡子的是个不错的孩子。谁为了掏螃蟹挖坏了它的堤岸,骡子就把挖出的土填好;谁把正在发育长大的蝌蚪捞上来放瓶子里玩,他就说服谁放生;谁将脏东西往河里扔他就和谁吵架。诸如此类,在一些人眼里根本算不上事的事,多得小河怎么也记不清。小河水淌得急那是在对他骡子笑、对他唱歌;流得缓,那是在对他骡子叙话拉家常;河面平静如一面镜子,那是他在做着和人一样的梦。小河也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又一次拥抱了,在这个初秋的午后。
回不回家,对于骡子来说都是一样,回去是一个人,不回去是人一个。奶奶爷爷都已离开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骡子知道那是一个他暂时还不能去的地方,那是一个人到了一定时候非去不可不得不去的地方。娘和大常年在南方打工,一个姐还出嫁到了几千里外的沿海。最叫他感到欣慰的是,姐对他好,每周五晚八点,姐都会准时打电话来,或问他生活,或问他学习。他获奖了,受到老师表扬了,姐说她很好,应该;他退步了,受到老师批评了,姐也说她很好,应该。他不明白姐为啥总这样说,姐就是一个谜。姐的话中听,不刺耳,不像大多家长一听说学习退步了就发火就骂人就不把人当人,教人提不起精神。姐常告诫他不要学坏,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学坏。见面时这样讲,见不到面在电话里也这样讲,甚至叫别的什么人捎话来还这样讲。骡子回答说我记住了姐,我把它拴死在裤腰带上了,不要学坏,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学坏。见面时骡子这样讲,见不到面在电话里骡子也这样讲,甚至叫别的什么人捎话去骡子还这么讲。
在姐出嫁那天,骡子说,姐我要干一件大事我要搞研究,只跟姐你一个人说。姐没有顺着他的话音,只是说,从今往后记住了,别人再叫你骡子你就跟他过不去,那是骂人,骡子不生的,绝户。骡子说,姐我不这样以为,叫啥只不过是一个符号,姐你这样叫我我高兴,别人爱叫就随便,只要你心里没有骡子我就不是骡子,你叫我骡子,骡子就变成了弟弟二字,也就是说骡子两个字和弟弟两个字是完完全全可以划等号的,别人叫我骡子,那骡子两个字就是爹爹或者爷爷,越叫我越高兴。姐说有点儿意思,依你吧。接姐的车子就要启动了,骡子扒住车窗泪眼婆娑:姐不想知道我要研究什么么?我要干的大事是啥么?想!姐答。好,姐,告诉你。骡子对姐耳语……接姐的车子终于憋不住启动了,从淮北大平原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开始了奔向沿海的旅程。
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姐打来好多电话,每个电话,都叫他高兴激动。每个电话姐都能听到他汇报,汇报他的学习汇报他的思想汇报他的研究,连班上一个女同学的橡皮自己忘书包里了,硬说是一个调皮的男生拿的,结果导致了一连串的猜忌误会啦,一个学生去厕所解手蛆虫爬到鞋上啦,办公室老师因为电扇开关大小争执啦,三奶奶被一个自称是收电费的骗去六百块啦,一对拴红绳的死鲤鱼被一个疯子捞去生吃啦等等。
今天有风,小河笑得特灿烂阳光。小河笑,骡子也笑。笑了的骡子上了岸,两步踅进了狗屎庄。
狗屎庄人大都姓吴,只一家外姓谷。谷家养了一只羊,水羊。水羊就是母羊淮北一带常这样叫,公羊则叫为羯伙头或骚羯子。称呼其他动物也有非常鲜明的地方色彩,比如公牛叫牤牛,母牛叫舐牛;公猫叫郎猫,母猫叫咪猫;公驴叫叫驴,母驴叫草驴;公猪叫牙猪;公狗叫牙狗;母马叫骒马;不想叫母猪再生小猪子了,想让它长膘卖肉,就得给它计划生育人为地剥夺它的生育能力,这样的母猪就叫老改劁;同样的方法,剥夺牤牛蛋子的生育能力后则成为老犍;有淮北俗语为证:羯伙一骟就长膘,牤牛一捶是老犍,公鸡一劁就下蛋。骟、捶和劁,在这里就是把公畜的睾丸或者母畜的输卵管,硬生生地拽出来滴着鲜血的几个动词。对于骡子这种动物则有更为特殊的称谓,分为马骡与驴骡两种。所谓马骡就是公驴和母马杂交所生,驴骡就是公马和母驴杂交所生;不管是马骡或是驴骡都没有生育能力。
谷家的水羊近来出了问题:老是跑。谷家认为,是一个叫骡子的捣蛋学生放跑的。谷家准备找骡子算账,怎么个算法,还没弄清。是找人教训他一顿,还是抓他个现行,还是直接报告他的老师?谷家其实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叫奶奶少的叫孙女。孙女叫谷雨,是六年级学生,与骡子不在一个学校读书,这学期为了找骡子算账,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骡子所在的学校。骡子哪里知道人家早已锁定了自己,只是还没有按下开火的按钮。
骡子老远就瞧见了那只他认为神秘的水羊,手里还攥把鲜嫩的青草。水羊卧在花狗皮一样的树荫里,静静地反刍,如一尊入定的高僧,眯缝着眼。也许是羊切实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也许是心灵感应,眯缝着的羊眼渐渐睁大,继而圆实光亮起来。接着头一昂错身站了起来,同时激动地抖动着下巴颏的小胡子,尾巴也恰到好处地配合着摆动起来。欢迎你我的朋友!羊似乎在致欢迎词。骡子把草递上,水羊很信任地吃起来。这时,骡子不知道,这家窗户后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时候,家家户户差不多同时升起了炊烟,接着也就先先后后地吃午饭了,骡子的肚子也有点儿饿,只是想再坚持一会儿看看有没有新发现。
骡子这次失望了
失望了的骡子边走边想:难道上次看哧了眼?又一想,不会的。思绪地翅膀一下子呼扇到十天前的一个下午。
那天是星期天。班里唯一的好友小豆豆生了恶疮,豆豆爷信中医,叫小豆豆去找两种草药:赖瘊子棵和火莲草,并反复嘱咐,狗屎庄家西河边一带的最好,祛大火败大毒,其他地方的药性差得远,每样七棵就行。骡子和小豆豆相约一人完成一样,不许多完成也不准不完成,以示他俩的孝心。小豆豆先找到火莲草回去了,骡子也很快找到赖瘊子棵,骡子上岸就要回走交差,一抬眼瞧见了岸边槐树荫里一只奇怪的羊。
那羊围着羊橛在有意思地转圈圈儿,左转几圈右转几圈,然后再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当时他骡子认定这羊八成是疯了,他知道疯狗厉害,咬着谁谁死,这疯了的羊会不会?骡子本能地往后退,刚朝后退却半步,那羊有了新动作:将绳子抻了再抻,抻得绷绷直后,然后朝一个方向紧紧往自己身上脖子上缠绕,将绳子缠绕到短得不能再短时,再然后把头一低,接着头紧贴着套橛子的铁环往上一顶,很轻松极利索地将铁环从橛子上脱离开来,那带铁环的小半截绳头正在好搭在羊背上。
乖乖,骡子简直看神了,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羊。不是亲眼看见就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当时他暗暗决定:不声张,暗暗观察仔细研究,写一篇文章,然后寄给中国科学院,题目就叫:羊之谜。
一个偶然中的偶然,骡子似乎发现了秘密,说似乎,是因为还没有得到证实,骡子今天来就是想证实一下这个秘密。可是,这次骡子没能看到十天前看到的情景。十天里骡子偷偷来狗屎庄五次,第四次就是大前天的那次接近成功,但没有成功。那羊还是左转转右转转,但最终没有将绳套子打羊橛上弄掉。不是那羊弄不下来,而是当时这家有人端水饮它,它或许因口渴而暂时忘却了最后的努力。饮它,就是给它饮水给它喝水的意思,淮北一带给动物们喝水都这么叫,这时候饮字当发四声。
眼下的骡子有点儿饿,是那种灰心的饿。骡子想,如果这次行动有收获,或者说有点儿眉目的话,那肚子也肯定不会饿了,人的感觉就是怪,怪得简直不可思议。骡子顽固地认为:这羊肯定不是一般的羊,智商特高,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骡子甚至想:这羊是他死去的大姐变的,姐就是属羊的。
骡子回到家胡乱往肚里塞点儿吃食就匆匆忙忙奔学校去。在骡子的一只脚正正好踩在学校大门里边,而另一只脚刚刚抬起还未往前跨的当儿,校长兜头浇他一桶凉水:
等候多时了,我的骡子!乖乖,时代的骡子!办公室的干活!
骡子被校长语言的炮弹打得趔趔趄趄,差点儿摔倒。
骡子自然明白,校长说的办公室自然指校长办公室,也就是图书室东边那个两间屋子的办公室。自从胡老师来,这是他骡子第二次来这里聆听校长的教诲,之前来过多少次可忽略不计,他认为这个胡老师与别的老师不一样,讲课的方式不一样,批评人也有新意。在教育行当,胡老师可能将要开启一个与众不同的时代。我就要接受校长的教诲了,此刻的胡老师在哪儿呢?上课么?
有人把你告了!熊校长狠狠地说,你竟想图谋不轨?
骡子没分辨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可骨子里却在恶毒地反抗:我图谋什么不轨了,黄鼠狼钻磨道私充大尾巴驴!
骡子用心想着校长的含意,同时目光外举。说来凑巧,和他差不多大的一位女生款款走进他目光里。
看见了吧?校长问。语调和缓温情。
我不认识!骡子说。语言干净利索。
她可认识你!熊校长加重语气。
她可认识我?骡子反问校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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