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在叫春华。

春华知道婆婆叫自己要说什么，甚至连她要如何遣词用句都已了然于心。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推门进了里屋。

“春华啊，我家娃下个月就回来了，你们是不是…”还不等春华坐下，婆婆就开口说。

“是不是再生一个啊？”春华心里接道。

婆婆犹豫半刻，果然如此说道：“是不是考虑再生一个啊？”

面对这早已习惯了的劝导，春华心里更是早就备好了回答的范本——

“娘，不是我不想生，这也得看强生的意思是吧，他在外打工那么累，总归要体恤点他的。”

婆婆张口想要继续说什么，沉默了片晌，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靠着炕躺下，背朝外睡了。春华起身推门出去，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婆婆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只是那声音小的，不知是不是在和她说话——

“只有一个女娃，终归不是事儿啊…”

春华只当作没听到，轻轻把门带上，重又回到自己房间，继续还没做完的针线活，那是为自己的女儿——妮子准备的秋衣。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强生从城里回来的日子了。

这天春华早早就起了床，简单的洗漱之后，她立刻就开始着手准备中午的饭菜，丈夫从城里回来是大事，得做一桌好菜犒劳他才行。

杀鸡、宰猪、浣鱼，再配上几盘明艳的素菜，这是这一家能做出的最好的午餐，也只有过年或有喜事发生时，才能够奢侈的吃上一回。

日上三竿，最后一碟菜上了桌，强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院里。

“春华！妮子！我回来啦！”

伴随着推门声，强生的大嗓门把还在厨房忙碌的春华勾了出去，手上的油渍还来不及在围兜上擦擦，她已经情不自禁地和丈夫抱在了一起。

“你可算回来了！”

“我这可是请了假回来的，可别再埋怨我了。”强生拍了拍春华的背，笑着说道。说着他偏头又往里屋瞧了瞧，嘴里嘟哝着：“妮子呢？阿爸回来了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春华嗔怪地推开他，回道：“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妮子还在学校呢。”

“哦，对。回来的路上看到别家女娃都在院子里干活，把这茬忘了。”强生摸了摸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一下。

春华眼里闪过一丝怨懑，但她没有接话，自顾自进了里屋，把婆婆从炕上搀到院里桌边坐好。

一顿其乐融融的午饭，春华看着强生大口大口地吃着自己花了一上午做的菜，开心地情绪也洋溢在脸上，只是她看得出来，强生心里有事，这事多半还是关于她的。

到了晚上，春华铺好了床，取出一片村公所发的避孕套放在炕头，自己便先上了床，强生还在洗澡，下午春华不论怎么问，他都只回晚上再说，她知道，这事小不了。

“春华，你不去洗澡吗？”正当她恍神之际，强生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一下子把她从臆想中拉回。

“我在你和妮子闹的时候就洗过了，快上床吧。”春华冲强生招了招手。

强生顺手拉灭了灯，借着熟悉摸黑上了床，在城里这半年，他早就已经憋不住了，没几下子就把春华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刚准备办正事，春华却抬手拦住了他。

“套子在炕头呢，这么急干什么？”

话说完，强生却迟迟不动，春华感到奇怪，又问道：“怎么了？”

黑暗中，春华看不清强生的脸，但她可以感觉到有一些情绪正在他心里翻涌，于是春华也不催促，只等着强生自己开口。

片晌之后，强生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吐出了一口长气，说道：“我们再要一个娃吧。”

春华没想到强生犹豫了半天是要说这个，她不知道这半年来自己的丈夫在城里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有什么改变了他的心意，因为在此之前，不再要第二个娃是他们共同的决定。

“为什么？”春华问道。

强生从春华的身上翻身躺倒，继续说道：“我想来想去，家里只有一个女娃不是事儿，你看东头王家，一开始也是说着不要不要，上个月不还是怀上了。”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郑家，李家，还有去年才刚生个女娃的郭家，都是表面上说着女娃好，结果不都背地里怀上了第二胎。”

春华沉默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不可能再回心转意，先前两人之间的约定已如泡影一般灰飞烟灭了。

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于是她不再发问，只是躺倒，轻声说了一句：“好吧。”

强生在家里呆了三天，他把半年来在城里憋住的精气全都倾泻到了春华体内，当然，这也是为了第二胎，为了那个可能的男娃。

三天一过，强生早早的就踏上了返城的路，这天，春华第一次没有起床送他。

时间转眼又过去了四个月，春华的肚子在婆婆欣喜的目光中一天一天胀大，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未来孙子的荫罗帐，拖着一把老骨头走了几里山路买回了一辆婴儿车。

春华高兴不起来，不单是因为自己根本不想怀这个孩子，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感觉到妮子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

那眼神说不出是嫉妒还是愤恨，春华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种眼神，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女儿解释。

然而麻烦总是在人还没有准备好时悄然上门。

“阿妈，我想继续上学。”

一天午后，如往常一样正帮春华收拾碗筷的妮子突然说道。

春华怔住了，她回道：“为什么这么说？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班里的男生都在说，等你生了弟弟，就不会再让我继续上学了，我得回家来帮你干活，以后就出去打工，供他上学。”

“别听他们瞎说。”春华急道。

“那我还可以继续上学？我前天和同学去了城里，城里的学校好大也很漂亮，我想去那里上学，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的，你只要保证好好学习就行了。”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说着，春华看到妮子眼中那复杂的神采散去了，蹦蹦跳跳地抱着碗筷进了厨房。

只是她清楚，刚刚自己向女儿许下的承诺，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但她还能怎么办呢？她自己就是这个轮回的一员，她没有能力推翻这一切。

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啼从屋内传来。

“生了！生了！”春华的婆婆在屋门里激动的叫道。

“男孩女孩？！”强生在门外大声问道。

屋里除了婴儿的哭声，婆婆的声音却不见了踪影。

强生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瞬时黯淡了下去，也不再管屋内的妻子，独自走到院中抽起了闷烟。

一根烟结束，屋门终于被推开，婆婆来到院中，沮丧且小声地说道：“又是个女娃。”

强生不接话。

“要不等春华养好了身子再生一个？”

依旧是沉默。

屋内，春华看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接生婆告诉她，是个女娃。

她笑了，笑的很开心。

突然她想起了妮子的笑脸。

她哭了。

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