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拉开窗帘,一片银白的世界,什么时候下雪了。几片雪花贴在窗玻璃上,记忆中与雪有关的片段就沿着那晶莹剔透的六瓣花的纹路次第绽放。
八十年初的东北农村,冬天特别冷,雪也下得大,下得勤。记得那时我家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广播里天气预报说受贝加尔湖冷空气影响晚上将有大到暴雪,伴有大风降温。第二天早上醒来,父亲吃力地推开房门,雪足有一尺厚,风雪淹没了通往村西小学的那条路。
父亲拿着铁锹,走在前面,边走边用铁锹把雪向两边戳开,(我们穿的母亲做的布底棉鞋最怕湿,湿了不及时晾就会烂)我和弟弟透过着围巾和帽子的狭小缝隙看着父亲开出的路,一步一步往前走,不一会,睫毛上就结了一层霜花。我们就这样一路咯吱咯吱地踏醒了乡村的雪梦。路两旁的大杨树上不时有喜鹊喳喳的叫着,然后扑棱一下飞到对面的树上……不觉中就到了学校。那个时候我以为父亲的脊背能一直那么坚实挺拔,一直能在风雪中开启我们前进的路。
我的初中在离家八里远的乡里。初一那年的冬天,有一天下起了冒烟雪,真正的鹅毛大雪,不是雪花,而是雪片,夹杂着西北风,让人睁不开眼睛,母亲心疼我说,雪这么大,就别去上学了,一天也不能落下。我却坚持要去。一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人,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鞋子里灌进了雪,化成了水,然后就袜子结了霜和鞋连在一起,内衣被汗湿透,凉凉地贴在背上。八里路我连走带跑半个小时就到了。当我喘着粗气坐下来,才发现教室里根本没有几个人,三十多人的座位空了一大半。上课了,老师说今天缺席太多不讲新课了,自己做点习题吧。那一刻,我觉得生着火炉教室里那么冷。后来我当了老师,对于恶劣天气里坚持上学的孩子多了很多怜惜,我会用饱满的精力给他们上一天新课,讲他们一直期盼的故事,带着他们堆大大的雪人……奖励他们也似乎在补偿当年的自己。
前些年,我们城市街道冬季扫雪的任务是下到各个单位的,上学的时候还好,雪一停,高年级的师生们就到空教室拿了工具,站好队,“浩浩荡荡”出发了,最多两个小时左右再大的雪也能搞定。可是放假了扫雪就成了难题,那时候师生家里都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但市领导却要求以雪为令,雪停必扫(能被车轮带走的小雪当然不用扫)。我们能做的只有在黑板最醒目的位置写上:头一天晚上下雪,如停,第二天八点必到;当天下雪,上午如停,下午一点必到,下午停次日八点到。然后在前面画N个重点号,言外之意哪怕不写寒假作业也要参加扫雪。那些年的寒假,我们这些班主任哪也不敢去,就怕下雪,天气预报更是每晚必看。可气的是有时候雪很不地道,你根本判断不出来它停没停,稀稀拉拉,一会下,一会不下,并且是从天上下的,还是被风吹起来的也不好分辨。但值得欣慰的是每次大雪初停孩子们都能如数参加。我们学校地处城乡结合部,孩子们多数是农村的,没那么娇惯,扫个雪就当成锻炼了,小菜一碟。有一次,扫完雪,整队要返回的路上,我看见班级的排里竟然有一位家长,一问才知道是张思宇的爸爸,因为孩子感冒了,所以家长替他来的,家长一再说孩子非要来,但是发烧很厉害。
开学第一天按照学校的要求对假期扫雪的情况进行总结,“学校表扬咱们班了,说咱们扫得快,扫得干净,感谢同学们对老师工作的支持。”我率先鼓起掌来。这时候,孩子们的目光投向了教室门口,原来迟到张思宇正站在那,脸蛋冻得通红,胸前却抱着用塑料袋套了好几层的盆花,隐隐地露出一抹绿色。
“老师,我假期生病了,没去扫雪,您可以罚我值日(学校规定对于没参加扫雪的同学班主任自行处理,但前提是自己班级的任务要按时保质完成)但您别生气,我知道您喜欢花,这是我从姥姥家带来的马蹄莲,马上要开花了……”
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为了那个11岁孩子细腻的心思和勇于担当。
那届学生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就像成熟的蒲公英散落在天南地北。我也因为身体原因好几年不当班主任了,但那盆马蹄莲却一直伴随着我,几次搬家都没丢下它,换了几次土,越长越茂盛,花期也从不失约。
弟弟大学毕业去了离家几千里外的杭州,我也在离家100多公里的小城里安了家,我们的城市再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弟弟说他那的雪落地就化了却每次都让他想起了童年。我也常常在城市的冰糖葫芦里反刍儿时的味道。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太阳微红的脸正从云层里透出来。窗台上那盆马蹄莲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