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坐在一个八百杆子都打不着的看台座位,依然激动得想把衣服扒了折成飞机。
《晴天》钢琴版的前奏清澈地响起: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我不知所措地把荧光棒放下,非常想跟谁打个电话,手机掏出来摇摇晃晃,没信号。那时我很疑惑,如果有信号我能打给谁呢。
下扬州的时候差不多烟花三月,去了大名鼎鼎的食为天,心想吃碗扬州炒饭多应景。我端着菜单兴致勃勃地点了一份红烧鲢鱼头,服务员看了我一眼,笑意盈盈地说: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道菜是两条鱼起做,您一个人恐怕吃不完。
我呆了一会儿,说,哦。
那是一间很大的餐厅,我所在的大厅在办婚宴,人们嬉笑着分食狮子头,点58元一份的扬州炒饭,大概可以盛八碗。
其实我真的很想吃鱼头。
《大话西游》重映的时候朝圣般去看,影厅很冷清,隔壁在放《速度与激情8》,爆炸声不绝于耳。影片结束后很久没有起身,坐在那里想很多事,仿佛是我失去了什么。直到余光瞥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才醒觉这位老爷爷在等待最后一位观众离场。他是来打扫卫生的,却没有出声催促我。
我快步走过去,说了声谢谢散场得很狼狈。他看起来那么瘦小,沉默地立在那里。
有天夜里我做了梦,梦里梦见她说分手,长发飘飘看不清眼睛,转身离去的背影很酷。我很着急,跑不动,大喊过后睁开眼睛,血液倒流,心跳剧烈,却在半梦半醒之际庆幸:还好是梦。
下一秒魂魄归位,彻底清醒。现实世界里我们分手快一年了。我坐直身子茫然很久,起床喝水,喉咙里发出震撼的回声,在不知凌晨几点的寂静里“咕嘟”“咕嘟”“咕嘟”地颤动。
说说别人。
邻居家一对老夫妇,妻子是续弦,并不是本地人,听说没有亲人。她为人朴实,对这家孙子很好——太好了以至于有些卑微讨好的意思。后来老爷爷因病逝世,家里几个孩子为遗产闹翻了天,磨牙吮血,竟再无人理会老婆婆。她一个人来,最后一个人走,这些年都是过客。不知她能去哪里。
前些年家里还未曾使用天然气,每到冬天都要买很多煤烧炉子。运煤的男人五十多岁,皱纹很深。最后一次他来这里,我家买了五百块蜂窝煤,他笑呵呵地跟我们道别:以后怕是没人再要煤了。通了天然气后,这碗饭就吃不得喽。
爷爷问他: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他不说话,坐了一会儿说,歇够了,我接着往上搬。他弯着身子擦了擦汗,肩膀上的煤块太多,走得很不稳。后来果然不再见到,一个职业无声地消亡,仿佛一个时代随之死去。
爷爷年轻时看了很多书,老了之后眼睛出问题,逐渐走向失明。在尚有微弱视力时,某次去上厕所,灯泡忽然烧了,一片漆黑中他呼喊我奶奶的名字,大声地说: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我把他扶好坐下,仍然惊魂未定,惶恐地睁大眼睛打量失而复得的世界。家里人都嘲笑他胆子小,无风起浪。爷爷向来极是自负,那次却一声不响。他在一个人迎战命运。对于一个嗜书如命的人而言,丧失视力是最残暴的酷刑。
有次在北京三联书店看书,因为是24小时书店,所以离开得很晚,大概凌晨三点。北京哪儿都有光,很亮,我精神抖擞地闷着头使劲走。忽然路边有一不明黑色物体,发声的方式很奇怪。原来是个人,她在呕吐。
我踌躇了很长时间用不用上前递张纸巾,又怕被当成臭流氓。过了会儿她抬头看见了我,似乎还化着妆,笑了笑,威风凛凛地离开了。因为醉酒,走路的姿态很难看。
这星球上每个人都孤独。说不孤独大抵是不自知。然而孤独是蜗牛壳内的肉质,不该被坦荡地提起,只好闭着眼睛听李志呢喃:“我们生来就是孤独,我们生来就是孤独。”心里潮湿一片。
我参不透,但看得开。我图省事儿经常一个人吃饭,看电影,出去玩儿,套用刘同老师的话就是:我一个人喝可乐,一个人喝雪碧,一个人喝醒目七喜,所以我的孤独虽败犹荣……我得先乐一会儿哈哈哈哈哈哈。刘同老师真棒!
那些时刻跟孤独无关。孤独也跟成败无关。有时候我刻意选择一个人,只是天性使然,在拥挤的房间里,我想理解的人只有自己。而有时候,我忽然对某人有所期许,偌大的房间空荡无人,孤独才如潮水般袭来,令我衣衫尽湿。
良辰美景希望与人分享,有人可以倾诉,或许是最肤浅的孤独。再深一些则是被误解,被孤立,就像是肚子里封印着九尾的鸣人,背负原罪无法洗刷,令人心生绝望。好在他的内心比这个冷漠的世界更加广阔。
我所能想到的最深层次的孤独,就是不知所起,没有出路,摸不着头脑,却结实地击中你内心的缺口。从前看余光中的文章,彼时他新婚燕尔,娶的是魂牵梦萦的远房表妹,两人情投意合,一起旅行。人生完好如他,竟也被小镇的钟声惊醒,庄严漫长,心中幽凉如中世纪。他称此为“断肠人在天涯”的时刻。“合夫妇两心之密切,竟也难抵暮色四起的凄凉。”
《孔乙己》里,那个穿长衫的人说:“你可知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
《算死草》里,周星驰说:“我很孤独”用英文怎么讲?
莫文蔚清楚地说:I Love You.
《海上钢琴师》里,1900说:嘿伙计,你是不是晕船啊?
既然孤独与生俱来,永不老去,我们这一生风尘与奔波是否只是自欺?
没准儿还真是这样。然孤独是真实而永恒,渴望不再孤独,有人理解,完满内心的缺口诸般心情也是真实而永恒的。在充满失望的旅途中不断燃亮新的希望,大概也是人生的趣味之一。
有次我徒步走在山路里,穿越漫长如黑夜的恒山隧道。手机失去所有信号,打开手电辨认方向,身旁不断经过大型货车,风声震耳。因为本身不允许步行,没有划设人行道,我贴着墙壁走得很缓慢。
我知道这条隧道终有尽头,却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我紧握手中微弱的光,忽然发觉自己既孤独又自由。直到从隧道走出,阳光重新照耀在我身上,回头恍若隔世,心中平安喜乐,也是孤独一种。
最后一个故事。说有一只鲸,天赋异禀。它的声波频率高达52HZ,超出了正常鲸15~20HZ的接收值。只能一天到晚游来游去,这世界没它的倾听者。
听说鲸的寿命很长,不知道它的智商能不能足够它认识到“自己是孤独的”这个事实。无法交流的52HZ鲸,仅仅依靠本能活在大海里,巨大的身躯里是何等空虚的灵魂。
很孤独吧?
可如果这世界真的神奇,四大洋里有另一只鲸,同样发出不能被族群理解的声波,频率恰好是宿命的52HZ,那么它们的相遇该是多么动人。
这个星球有沙漠,荒原,群山峻岭,热带雨林,而我只能在大海,你恰好也是。
这个星球从尘埃至此经历万千光阴,而我只在此时,你恰好也是。
这个星球有无数种声音,天籁或喑哑,我却只有一种,生僻到孤绝,你恰好也是。
“你来啦。一起去大海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