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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儿,是哪儿啊……”
逐渐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想要活动筋骨,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我扫视周围,却是一片黑暗。隐隐约约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和轻声的啜泣,逐渐感觉不妙。
“可恶,有人吗,快救老子出去。”
诡异的是,想大声吼出去,却不见一点声音。
紧接着,我又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消失了。
“这难道是我的灵魂形态?”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如今的处境。
片刻后,我想到了两种可能。
第一种,我正在做一个很恶心的梦。
第二种,我出事了,身体已经消亡,意识却保留了下来。
一想到我大约的确是死了,我开始走向崩溃的边缘。
“我草,程枫你还没混出人样呢,怎么就死了呢……”
我想哭,但又没有眼泪,地面在此时也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我的五感也逐渐变得迟钝,感觉黑暗之外的烧焦味,哭声在离我远去。没有身体支撑的我随着重力,向一侧黑暗滑去。
那一边的尽头是什么,谁知道呢?
2.
原来,黑暗也是有尽头的。
而且,竟然是木质的。
甚至,做工十分粗糙。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老子是被迫撞上去的。
如今我十分虚弱,倚靠在木质的黑暗尽头,听着黑暗之外汽车的轰鸣声和尖锐的鸣笛声,逐渐又没了意识。
……
“他现在怎么样,醒得来吗?”老人闭目养神,缓缓问道。
“如今已经有了基本的意识,甚至是听觉和视觉,但仍缺失了大部分记忆,正在全力修复当中。”回复的年轻男人声音冷峻,眼神里却满是狂热。
我想,我终于要醒来了。
因为,有一道光撕破了漫长的黑暗。
3.
“让我康康叔叔阿姨把你藏在哪里了?”
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我化成灰都认得。
“在这里呀。”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我眼前终于有了光,有了外面的世界。
果然是那个小垃圾。
“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叔叔阿姨这几天的日子可不好过。”他搓了搓颤抖的手。
“我是个小废物,没法帮助活着的人,因为实现他们的愿望太贵。”
“所以,只能帮帮离开的人咯,还相对容易一些。”
他杵在原地,连续做着深呼吸,好像是在调动平生的勇气一般。
我记得,他上一次做出这样的行为,还得追溯到小时候去邻居地里偷西瓜。
“走你!”我只听见他大喊一声,然后就是一阵颠簸,快给我颠散架了。
如果我还会有肉体的话……
离开的人,原来就是我啊……
4.
2025年9月4日,天气晴。
宜出行,纳财,纳畜。
忌动土,安葬,开生坟。
都是扯淡,我从这破盒子上方的缝隙都可以看到外面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我草是哪位道友,在此地渡劫。”他一边从窗户爬出来一边大叫。
“小生路也,请您高抬贵手,收了神通吧!”他落地后突然趴到地上,磕了三个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中二,或者说,愚蠢。
居然只相信这些东方仙道,却不相信光。
要是我还活着的话,应该免不了和他争论一番。
……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把我揣进衣服里。一路小跑溜回了自己的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卖各种封建迷信小玩意儿的铺子,还美其名曰“魂归忘忧店”。
怎么,还能通灵不成?
“欢迎光临寒舍。”他拍了拍装着我的破盒子。
没想到‘咔嚓’的一声,我的世界又多了一道光束。散落一地的符纸与法器像不要钱一样遍地都是,一个缝隙便能尽收眼底。
“草,抱歉太激动了。”
“下辈子,给你买个金镶玉的。”他一边轻轻地抚摸着盒子,一边淡定地吹牛皮。
我早已无力吐槽他做白日梦的本事,只求他快点良心发现,把我送到该去的地方。
再被他这么没轻没重地折腾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几秒后,又是“啪”的一声,我又被他砸在了床头柜上,被迫欣赏着他床上皱纹满布的衣服,享受着至少一周没洗的袜子的气息。我以为他马上就会扑到床上倒头就睡,却在外面听到一阵阵翻箱倒柜。
这孙子又搞什么名堂……
5.
“哈哈!不愧是我啊!”
我好不容易适应了瓶瓶罐罐撞击、破碎声,可这狂喜的吼声又把我扯出了梦境。
“我宣布,入海计划第一步,前期准备工作,圆满成功!”
他还好意思给自己鼓掌。
这一瞬间,我突然庆幸我已经不在了,在他身边简直是随时随地社死。
不过,什么是入海计划?
他把一张破旧的图纸用手展开、捋平,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好几天没洗的鸡窝头,那因兴奋而出油和涨红的脸,反倒把他的眼睛衬托得异常明亮。
“让我看看我们在哪里……”他小声嘀咕。
“啊哈,找到了!”又是一阵狂喜。
他拿出一条皱巴巴的卷尺,吹了吹上面的灰,就拿到地图上比比划划。
“果然还是这里最近!”
“就去潍坊吧,我也借你的光,见识一次阳光沙滩。”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外包装,逐渐消停下来。
但在他的身边,清静的时光永远是短暂的…
也许是为了庆祝,他先是播放了一首激情四射的歌,又是在手机上一阵倒腾。
“等一个自然而然的晴天,我想要带你去海边……”他跟着音乐吼得声嘶力竭。
“让我们互相折磨的时间,怎么再见……”
“XX地图,将全程为您导航。”
电子音在我经历了刚刚的四分钟后,格外悦耳,也许是因为身旁鼾声大作吧。
6.
“Baby tell me one more beautiful lie
One touch and I ignite”
……
哦,是被迫听了四年的起床铃声呢,我醒得果然比闹钟的主人快。
路也又是哼哼唧唧了好久,才从被窝里挣扎出来。
“早安,小垃圾。”我挑衅道。
他好像听到我说话一般,唰的一下踢开了被子。
“妈的,再不走,就要被抓包了。”
啪啪啪三声,他扇了自己三个巴掌,强行让自己清醒。
然后,他趿拉着鞋,抱着我夺门而出,又手忙脚乱地把“魂归忘忧店”的挂牌从“被迫营业中…”翻转成了“猖狂休息中…”。
反正也没人光顾,何必。
他向巷口狂奔了五十米,就开始呼哧带喘,最后终于扶着一辆破烂的白色面包车,我从他臂弯里隐约看到,路口离他还有至少两个五十米。
“算了,太虚了最近,新手上路,请多多指教。”他又对着虚空拜了拜。
也许是因为“虚”,他小心翼翼地给我放在了副驾驶,还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跳绳给我捆了个严严实实。
小垃圾,先担心你自己吧,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点火、打灯、踩离合、挂档、手刹、松离合……走你。”他念着起步的口诀,小面包就一摇三晃地朝巷口缓缓蹭了过去。
7.
火车站离我们这也就十公里不到,他竟然开了三十分钟,到达目的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松绑。
一边解着乱糟糟的‘九连环’,一边含糊地嘟囔。
“说好的动力不详,遇强则强呢。”
这车不是七八手,也是五六手了,神车的风采早已消失不见。但我认为问题的关键,还是他自己。
他终于把我从车里捞了出来,我也感受到了外面的热气。
混着街边各家早餐摊烟火味道,和着各家店铺门口的喜庆音乐,要不是这劣质盒子开了一条缝,还以为他把我拐到了乡村葬礼现场。
“路也,入海计划第二步……”他说了一半,开始抓耳挠腮。
“算了……你准备好了吗?”油腻的气泡音响起。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玩这些尬的。
“若一去不回?”
又是停顿。
“便一去不回。”声音依然故作深沉。
草,搁这儿自导自演呢,戏精。
估计之前的停顿,是没编好台词吧。
然后,他找了个自以为最帅的姿势向车站走去,把我夹在了身侧。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这边跑过来,手里的发卡掉在了地上。
听到有物品落地的声音,路也条件反射地一摸兜。
“完蛋,身份证落下了。”他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把我的位置从身侧换到了胸口。
呵,不愧是你啊。
8.
他把我塞进副驾驶,草草地绑了一个圈,然后猛踩油门,想要和时间赛跑。
但很遗憾,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父母,应该一起床就会发现我不在了。
准确地说,是装我的小破木盒。
“草,入海计划第二步,宣布失败。”
他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李阿姨”,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宣布他的技俩已经被我的母亲大人识破。
接下来应该是无条件投降的环节,我已司空见惯。
前十几年,我已在他眼前示范了无数次,每次他都会帮我找借口开脱。好不容易轮到他主谋一次,结果计划还没实施就搁浅了。
唉,好想大声嘲笑他啊。
当我的母亲拨通第七次电话的时候,他实在扛不住了,接起了电话。
“叔叔阿姨好。”路也战战兢兢,开了免提。
“我来说!!!”母亲的恐怖声压,把父亲的礼貌问候掩盖得干干净净。
“路也,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为啥要把枫枫偷走。”我妈语气换得贼快,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是缺钱吗,我和你叔叔照顾你这么多年了,什么不能直说呢,你要多少阿姨都借…给你。”我妈强压着火气,尽量柔声说道。
路也的紧握方向盘的手振了一下。
“你到底要什么,实在不行给你说个媳妇儿……彩礼钱阿姨替你出。”我妈忍不住,又加了筹码。
路也的喉结滚了几下,颤巍巍地说了五个字。
“真的不行啊。”
一片死寂。
“阿姨,我什么都不要。是我们约好的,他想葬在海里。”他说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坚定。
我妈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约定,你们这算什么狗屁约定,这种事不是他能作主的,也轮不到你。”
“你再不回来,我就报警了!”我妈终究耐不住性子,发出最后通牒。
这下总该怂了吧,坚持到这一步,对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我看见紧握方向盘的手,又颤抖了一下。
“阿姨我在高速上呢,不要影响我操作,要不然阿枫真就散花啦。”
新手上路的他心慌到口不择言,而我已经开始同情他后几个小时的遭遇。
9.
小白面包在高速行车道上飞奔,引擎哀怨地干嚎着,像是在抗议着主人生疏的操作。秋风摇晃着车窗,依旧遮不住我妈此起彼伏的怒吼。
“真是个野种,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妈破防后的总结句仍在我心里回荡,而当时的路也只是用沉默回应,这一沉默就是一个小时,听到这才忍不住挂掉了电话。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他哼着过时的曲子,治愈着被刺痛的内心。
“放心,阿姨刀子嘴豆腐心,不会告我的,顶多委屈下我的店门。”他漫不经心地拍着骨灰盒,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他停顿片刻,“其实,进去了也没关系,说不定还能帮我减肥。”
呵,心可真大,不如快进到下来陪我。
傻瓜,没带身份证,拿啥去海边。
他继续硬着头皮向前开,又颠簸了几个小时的路程,直到西方烧起了粉色的晚霞,才进了潍坊的地盘。
“您已进入,潍坊市。”没有感情的电子声响起,却把路也刺激得差点跳起来。
“入海计划第二步,有惊无险,圆满成功。”然后又是对着手机疯狂输出一通。
是要发朋友圈吗,又没几个人会看。
“真好!还能赶上疯狂星期四!”他手舞足蹈。
“快来v我50。”自拍里的他笑着,像是第一天进城。
10.
几经辗转,已是月黑风高夜。
路也幸运地赶上了疯狂星期四,他点上心心念念的炸鸡加蛋挞,再挑个偏僻的角落位置,才把怀里的我摆到桌上,却仍逃不过周围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我也看到他现在蓬头垢面,对着我直喘着气,这孙子指定是虚得不行了。
“唯有炸鸡与蛋挞不可辜负!”他试图点燃自己的激情。
“可乐就算了,最近在减肥。”于是把可乐放到我的盒子上,想了想,又放了一个蛋挞。
你真的是,很会“捡”肥呢。
“您吃好喝好,吃饱喝足就送你上路。”这铁公鸡总算拔了一次毛。
妈的,就这点东西,要是老子还活着都不够塞牙缝的。
很快,他就炫完了自己面前的炸鸡,然后两眼发光的盯着盒子上的可乐和蛋挞。
“算了,反正你也不吃,而且今天运动量足够了。”他飞快地把蛋挞和可乐从盒子上拿下来,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蛋挞,猛吸一口可乐。
急什么,我又没法和你抢。
正在路也大快朵颐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是几个社会人士,染的发色都能凑成彩虹了。
其中领头的黄毛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的路也,摇头晃脑地走过来。
“孙贼,借了几个胆儿啊,来老子的地盘。”黄毛拿出手机,“还他妈敢公开呀。”
照片里的路也笑得有多开心,现在心里哭得就有多惨。
“王大哥,这不新店刚开张嘛,您再让我周转周转。”路也堆起一脸笑。
“我他妈姓张,看来你还欠姓王的人钱,先还老子的,否则小心你的腿。”黄毛继续恶狠狠。
“那是自然,自然。”
黄毛的目光,又落在小盒子上。
“什么东西?”
“没什么。”他赶紧把我揽回怀里。
“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啊,交出来做抵押吧。”黄毛一脸坏笑。
“我也没办法,有些人还钱不积极。”黄毛两手一摊,旋即猛然使出“黑虎掏心”,伸手要抢走我。
路也大爆发,反应出奇地快,竟踹倒了黄毛大哥的椅子,想要夺门而出。
“给老子打死他!”黄毛恼羞成怒,人还没爬起来,吼声倒是先至。
然后我看到有个紫毛拽住了路也命运的衣襟,一拳又一拳地轰下去。
红橙蓝绿也是你一脚,我一脚,在他本就脏兮兮的衣服上留下他们的脚印。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哀嚎声、打骂声混着顾客和店员的惊叫声。
我只觉得自己没用,要是能跳出来吓他们,就好了。
直到有人开始喊‘警察来了’,‘已经报警了’之类,黄毛才收手,临走前撂下一句:
“再宽限你三天,别再让我逮到。”
路也哼了两声,可能是在表示收到。
11.
不知道在地上缓了多久,路也在好心店员的搀扶下走出店门,又一瘸一拐地溜入小白面包,他衣衫褴褛坐在驾驶座上,托着腮深刻地反思着。
然后他得出一个精妙的结论。
“妈的,要不是因为保护你,高低老子能杀得他们七进七出。”他拍着盒子,出着气。
呵呵,你学会打架,猪都会飞了。
“得赶紧办完你的事,要不然被这帮人留下就完了。”他又把我捆在驾驶座上,然后把驾驶座放平,躺在那里刷短视频,算是入眠的前奏。
“阿枫呀……”他欲言又止。
可是我已经不在了。
还记得大学时的每一个假期,我都会住在路也的店里,给他当牛马。他最喜欢的就是瘫在床上,抱着二次元人物的抱枕,刷着短视频,吃着小零食,冷眼旁观我做家务。
严格来说,不算冷眼旁观,有时还会下命令。
“阿枫呀,帮我洗袜子吧,反正你也要…”
“阿枫呀,帮我切个苹果吧…”
“阿枫呀……”
我被他使唤烦了,开始回击,“你这种找不到女朋友的小废物,也就能指使指使我了。”
这东西牙尖嘴利,大声嚷嚷,“我这叫,‘一生清贫岂能误佳人’,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哦!”
“是是是,佳人们的青春耽误不得,就我的不值钱,随便浪费。”我苦涩。
他的爪子贱兮兮地攀上我的肩,“跟我在一起,怎么能叫耽误呢。”
“咱们以后搭伙过日子,你主外和内,我负责逗你开心;老了你推我去公园,跟老朋友们打打太极拳,跳跳广场舞,岂不美哉?等我老死了,帮我把骨灰撒进海里,你先死我就给你埋了。”
“为啥我就是埋,你就是海呀?”我愤愤不平。
“因为你土得掉渣,而我引领潮流。”他一脸坏笑。
“妈的,老子也要撒进海里!”我大声抗议。
……
轻微的鼾声响起,打断了我回忆青春的思路。
路也眉宇舒展,面带微笑,沉沉睡去。而身上破洞背心和留有脚印花纹的七分裤,也确实引领潮流。
12.
小白面包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山路上,天还是一片漆黑,窗外两轮明月一上一下,算是一对美丽的点缀。
“是海水在反光。”路也振奋起来。
我们终于快到了,但我的心情,实在是称不上高兴。
短视频软件自动播放着,动感的音乐搭配妖娆舞动的身体,千篇一律,大数据果然记住了路也。
我只祈祷他能多看看路。
“震惊,一男子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一阵恼人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路也的手飞快地从方向盘上弹出,要划走这条打扰他雅兴的视频。
然而,他的手却悬停在了半空中。
视频里传出的,是我妈的声音。
她一手举着我的照片,一手拿着路也的身份证,跪在镜头前请求着各位网友提供帮助,寻回我和路也。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回来。”我妈在镜头前哭泣着。
评论区里有说骗人的,有说观望的。
当然最多的还是想把路也碎尸万段的。
“过街老鼠!!”这条评论干脆利落,随即很快统一了弹幕。
“网友是这样的,我只需要把你送达海边就行啦,而网友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路也嘲讽着不知真相的网民。
“兄弟们,已经报警了。”
这条评论下面更是既热血又和谐。
刷到这一条,路也终于开始慌了。
“玩脱了呀,真给自己玩进去了。”路也感慨着,然后把手机关掉,扔出了窗外。
“万一这东西有定位呢,还是扔掉吧。”
我在盒子里大声地吼叫着,劝他悬崖勒马,可惜他听不到。
真是的,这么拼为了谁呢。
13.
噩耗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很快油箱就见了底,失去导航的路也,根本找不到去海边的路。
小白面包里面格外的安静,没有短视频嘈杂的外放,没有某个傻缺爽朗的笑声。
我也渐渐习惯了没有躯壳的生活。
路也把车颤颤巍巍地开到了路边,再一次把我揽到怀里。
短短两天,他就好像变了个人,早就没了出发时的神采奕奕和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污垢与伤痕。
“不论如何,我都要把你带到那里。”他轻轻地抚摸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嘀咕着。
别念了师傅,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远远地,警笛声响起。路也的身体颤抖了一阵。
“可恶,老子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怎么可以倒在这里!”
大概是补充了些日漫里的热血,他一骨碌窜下车,顺着路旁的土坡往下滑,徒步向海的方向前行。
前面是一片树林,他小声祈祷着。
“千万别有蛇……”
然后把我放到身侧,挎着我飞奔起来。
一路的呼哧带喘,看来这里确实没有蛇,直到他看到村庄,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看来,没有人追他。
不然,早就追上了。
路也在乡间的小路上亦步亦趋,却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只要…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
可这里离海还有好远呢。
下一秒,他“啪”地倒在了路旁点灯的屋檐下。
“终于…有光了…”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感慨,疲惫的躯体就拖着他的灵魂入了梦乡。
14.
“阿枫,阿枫!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竟然进入了他的梦境。
路也冲入了我的怀里,哭喊着“你回来了,回来了……”
这些天他确实受了太多苦,我也终于有机会再跟他说话,去了解到底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抚摸着他的背,感受到他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是的,回来了,但估计留不了多久。”
路也怔住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我还是问了出来。
路也后退半步,眉头紧锁了一瞬,“这什么情况?”
“这不止是你的梦,而是我俩在你的梦里重逢。”
“没想到,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我又补了句。
“切,要不是老子闲得没事,才懒得管你。”路也背过脸去。
我只能笑笑不说话,他还是老样子。
“说正事呢,我到底怎么死的。”
路也叹了口气:“你那段时间一直跟着一个什么老师做项目,整天熬夜,然后就…倒在实验室了。”
“医生说是什么心源…心源性猝死。应该不是谁要害你,你人畜无害的…”路也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地面却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从我俩之间产生了裂缝。
看来是有人要醒了。
“反正是梦,没什么好怕的,倒是能体验下蹦极的感觉。”路也向我伸出了手。
“真幼稚。”我心上嘲笑着,但还是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刻。
我正准备为此情此景说点什么,脚下最后一块土地也碎成齑粉,便只能和路也一起坠落深渊。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气流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最后一句对他说的话,大概也是被撕碎在风中了吧。
15.
路也醒过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泪痕。
这个过于真实的梦境信息量对于昏昏沉沉的路也来说太大了,他躺着想了半天,想不通,索性重新上路。
结果刚一翻过身,就把自己拍在了地面。
“???自己什么时候睡到了草垛上,不是在屋檐下……”
“哟,你醒啦。”一个女孩放下刚挑回来的水打开了木屋的门,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路也,充满着好奇。
“阿,抱歉,昨晚打扰到你们了,我是要去找一个住在海边的亲戚,想靠墙歇歇脚,大恩不言谢,姑娘我们萍水相逢,后会有期。”
说完这段自己听了都尴尬的套话,路也一个箭步就要夺门而出,令他更难过的是,女孩竟然早有预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拦在了门口。
“叔叔,我都十八岁了,这种程度的谎话还是听得出来的。”小姑娘的眼神纯真而坚定,努力昂着头盯着路也,竟有种不容否定的意味。
等等…叔叔?
“我也不过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啊……”,路也无语凝噎。
16.
“你看到了我的盒子吗!我盒子呢!”路也才想起来最重要的事。
“箱子在不在,得看你配不配合咯。”女孩寸步不让。
“你这是强行占有他人财物,是犯法的。”
回应路也的,依然是那双纯真坚定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的心思全都看穿。
“好像是知道我更不敢报警一样。”这一瞬间,路也怀疑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路也服了软,脸上堆满了笑意:“你要我怎么配合呀。”
“这箱子的来历,和你此次行程的目的。”女孩丝毫不客气,提出了要求。
“就这呀,我还以为要搞什么以身相许呢。”路也放松下来。
“叔叔,我的眼睛,不至于瞎到那种程度。”
……
路也自讨没趣,只得从那个年少轻狂的约定说起,再讲了讲这一路上的艰苦,还有最后那个神奇的梦。
“我说完了,姑娘你可还满意?”路也微微欠身伸出双手,高举到头,整个肢体语言的意思明确——
“给盒子吧姑奶奶,真的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路也哀求。
一道人影闪过,路也感受到了手上的重量。
“拿去吧,往这个方向走三公里,再翻过两座山就到了。”一个帅气的小哥指着前方一条羊肠小道,再用一双月牙眼把路也上下打量了个遍。
“现在出发,日落前应该没问题。”他补充道。言语之间,全是要送客的意味。
路也只能把盒子抱回胸前,向小哥指的道路走去。
走了几步,路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张潮阳。”小哥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女孩,“我妹妹,张汐月。”
“谢谢你们昨天收留我。”路也向这对兄妹鞠了一躬。
“后会有期。”他做了个自以为潇洒的转身,背着兄妹俩挥手作别。
……
直到路也彻底走远,女孩忍不住开口:“哥哥,为什么不把人和东西都留下来呀,这可是往生局的命令。”
“汐月,他是可以和故友的灵魂沟通,还是无师自通,有作言灵师的天赋;”张潮阳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弯弯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但是,他父母皆为往生局牺牲,我们还是守好约定,保护好他吧。”
17.
我又一次从颠簸之中醒来,山间傍晚的风凉飕飕的,路也抱着盒子蜷成一团,也没停下向海的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海风咸咸的味道。
“阿枫呀,我们要到啦。”他忍不住拍了拍盒子。
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山顶,我渐渐听到潮汐打湿沙滩的声音,再过几秒,我就看到了海。
夜海深邃而神秘,像一位智慧又安静的老者,用舒缓的节奏诉说着他的故事。
而我呢,一个既没故事也没酒的普通人罢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死亡与安葬,我的内心坦然而平静。
“真他妈美呀!”一声粗鄙之语打乱了此刻的氛围。“你看嘛,听我的准没错,在良辰美景里,面对生命的终结,多么浪漫啊!多么有意义啊!”路也沙哑地咏叹着,肆意地大笑着,在山崖上又唱起跑调的歌,痴狂地摇摆着身体,我一度担心他掉下去。
“要是我现在还有手,一定要把他的样子录下来,等老了回忆青春的时候一起看……”看着静谧的海,狂欢的他,我终究还是陷入了美好的幻想。
直到路也颓然跪倒在地,眼眶里的泪水再也藏不住。
“对不起呀…本来计划好的,笑着送你走…”路也终于情绪崩溃,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远处,两轮圆月一上一下,和点点繁星一起,显得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也许是哭累了,路也不知从哪里捡来一颗狗尾草,叼在嘴里,躺在地上,把我放在他胸口。
“还没看过海上的日出呢,你应该不着急,对吧?”
“一颗,两颗,三颗……第不知道多少颗……,哎数星星没意思,我把咱俩的故事讲给你听。”路也像喝醉了一样,一个人仰望星空,讲起过去的事情。我24年的人生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绘声绘色。
“阿枫,我一直羡慕你身上那种劲儿,那种,立下目标就能做到的劲儿,不像我,都没有好好想过该做什么,总是浅尝辄止。”他发表了总结陈词。
你羡慕我,我也羡慕你呀,永远乐观,永远热情似火。
“你走后,我要慢慢变好。”路也的声音坚定起来。
等天亮吧,一切都会好的。
18.
也许是因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有些刺眼,路也早早地醒来,恭敬地把我抱起,让我好好看看海上的日出,天空在金光掩盖下显得有些雾蒙蒙的,向下俯瞰,还有几个悠闲的旅人放飞了风筝。
纸鸢与晨辉齐飞,沧海共长天一色。
“真的很美。”
路也把我抱起来,打开了我上面斑驳的盒子,将我的骨灰暴露在海风之中。
他依然叼着那颗狗尾巴草,像是成了习惯。
“其实,我好像能听到你说话,不管是在梦里,还是最近这些天。”
路也用手按住骨灰,与我做着最后的诀别。
“其实,我知道你的死,不是那么简单,证人说你通宵连续五天,可你离开的三天前在我这边睡的呀。”
路也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震,我竟忘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是灵魂消散的征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实现死者的愿望确实更容易一些,叔叔阿姨一直想查明真相,在梦中相见之前,我从没想过替他们完成这件事情。”路也的眼泪滴答滴答,打湿了他的手,也沾湿了我。
“我以为,你会知道你的死因…结果你也不知道。你又不像我这么糊涂,所以我更要查明白,你到底是拦了谁的路。”
我感受到他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因愤怒而不断地颤抖。
“我知道我与那些藏在黑暗中的力量相比,微不足道,但我活的这23年里面,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可以为一件事、一个目标活下去。”
“阿枫,你要是能听到的话,真正离开我之前,证明给我看,你其实一直都在,对吗?”
他目送着我随风飘扬、坠落,潜入无垠无边的大海里。之后等待我的,应该就是意识消散了吧。无所谓了,就当好好休息一下。
“再见!”他挥手向我告别,脸上努力挂着笑容。
19.
路也一人一空盒,踏上归途。越想越不对劲。这一路遇到的人和事,都太巧合了。
于是他要找个人问问。
“张潮阳,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
“你觉得我知道什么?”张潮阳招呼路也坐下,然后给他接了杯水。
“你少装蒜!”路也一饮而尽,“都如实招来!”
路也对自己的气势很满意,当他准备站起身时,却被一股怪力摁在原处。
“汐月,放过他吧。”潮阳的话缓解了尴尬。
“你确定要听?”
“确定。”
“听了可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对这个世界,会有新的认知。”
“没问题,反正我对现在的世界也没啥可留恋的。”
“魂归忘忧,是你开的?”
20.
“原来是同行啊,故弄玄虚。”路也无语。
潮阳轻笑道:“那我说程枫还活着,你信吗?”
“你!”路也刚想站起,又被汐月一把摁下。
“现在的你,想走,可是走不了的。”张潮阳一挥手,所有门窗瞬间紧闭,室内气息乱流。
“原来是你们干的!”路也眼睛都要射出火星,却动弹不得。
可汐月就在面前,房间没有第四个人了。
意念控制!这是跟我演科幻片吗!
“我们可不会找活人的麻烦,可是他的死有些问题,引起了往生局的注意。”
“他的记忆、意识、或者是说灵魂,在被一种奇怪的方式抽取走,而据情报人员可靠消息,他的肉体保存完好,用现代医学的说法,他成了植物人。而你那天捧着的骨灰,估计是个死刑犯的。”
“那我如何救他!”
刺耳的笑声响起,“你瞧瞧你这废物样子,怎么救啊,以命换命吗?”
“可以!”
“那证明给我看!”
路也使劲掐了掐自己,但并未从梦中惊醒。
“我去,这个世界怎么开始走玄幻路线了。”
“不是玄幻,只是对世界的另一种解法。”
潮阳手指微弯,路也的脸上就多了一道巴掌印。
21.
路也被扇得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火辣辣的,但他顾不得疼痛和内心的震撼,顽强地向前冲去。
“今天之内,你但凡能碰到我一下,我就教你这些。”
“现在是晚上7点,你还有五个小时,来吧!”
于是路也开启了冲锋,被打倒,再冲锋,再被打倒的循环过程。
每被空气墙击晕一次,汐月会用凉水强行唤醒他。
在被击倒57次,击晕6次之后。时间也到了晚上11点57分。
然后又是一声巨响。
“放弃吧。”潮阳缓缓地走到路也身前一步,大手一挥,路也被迫五体投地。
“这次,我要赢!”路也顽强地伸出手,脑海中闪过几个画面。
……
“咱家孩子天赋不错的,要不要让上面的人看看。”
“还是算了,太危险,找个人家寄养吧,远离阴阳生死这些事情,是好事。”
“是爸爸妈妈!”
世界暗了下来,他感到自己的全身经脉在被一股时而炽热时而冷冽的能量洗礼,心跳声也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缓慢,然后他看到了奔涌的血管,有些恶心的器官……
“这是……我的身体吗?”
大仙人所说的坐镜自观,居然是真的!那接下来就应该是用意念……
于是,一道空气墙在他身前凝结起来,逐渐挡开潮阳的威压。
“哈哈就是这样!孙贼,有本事你来呀!”路也像是小孩打架时抢到沾屎的拖布一样,一时间信心爆棚。
朝阳微微挑眉,然后手指划落,带着狂风,下一秒,空气墙化作星尘,潮阳的手离路也的心脏只有一寸距离。
“太弱。”话音刚落,路也腿软了下来,跪倒在地。
终究还是帅不过三秒啊……
“不过还是恭喜你,通过了往生局的初次面试。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按照现在互联网大厂的话说叫leader。倒是不必行如此隆重的礼。”张潮阳嘴角微翘。
路也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迅速站起,揉了揉剧痛的双腿和胸口,“可我还没说要加入呢!”
“想知道你父母和你朋友的事,为他们报仇,只有这条路。”
“好的。那……”
“我们这边除了危险,其他待遇都是满分。张朝阳打开他的个人账户,卡上的数额有九位数。”
“我加入!”
“接下来,我可要对你进行魔鬼训练了哦。直到你掌握言灵师的所有基本技能为止。”
我负责灵术,汐月负责体术,争取让你通过吧。
“什么是言灵师?”
“你可以理解为灵魂世界的编外执法者。”
“理解不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理解。”
“如果不过呢?”
“我们会抹去你一切关于往生局的记忆,包括你的父母、你的朋友,让你一辈子轻松过完。”
“好像听起来也不错哦。”
“蠢货,那你就不是你了。”汐月打断道。
……
那天晚上,路也做了一个梦,梦见魂归忘忧店生意兴隆,他那素未谋面的父母和玩了一辈子的朋友为他的成功而骄傲。
“他们都回来了。魂既归,忘忧也。”
尾声:
远方,帝都的摩天大楼顶层,偌大的实验室,只剩下一老一少。
“差一点就能提取并保存下全部的记忆和意识了。”年轻男人用拳头猛砸桌子,发泄着遗憾和不甘。
老者深深地望过去,悲悯的眼神不失威严。
年轻男子立马俯首,躬身,准备聆听其教诲。
“爱迪生在发明灯泡之前,烧坏了1600多次材料。我们的耗材还有很多,慢慢来。”又轻摸男子的头,便转身离去。
而年轻男子像是收到了莫大的奖赏一般,失落的神色都一扫而空,眼里又恢复了狂热。他在风衣口袋里拿出个做工精良的手账本,整理着他收获的启发:
“实验体302,9月1日-9月6日,部分记忆缺失……”
寥寥数笔,连续几天的实验便在男子手中宣布结束,他刚准备把本子合上,嘴角却不合时宜地微微扬起,像是想起开心的事情。
“这次的实验体,比较特别呢。”他自言自语。
“程师兄,我会向你证明我是对的。”隽秀的字迹落在纸上,难掩锋芒。
他举起一杯酒洒向地面,落地窗下,奔涌的车流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