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似乎和我没有了丝毫关系,见到戒备森严的考场和严阵以待的家长,只是觉得一切都是小题大做。六月初的这一天,你意味深长地发来短信,似乎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会触景生情,对那个夏天的怀念远比我深沉。我不知道,你是不忘当时的艰苦备战还是怀念那时的苦中作乐,我只是时常想起那些个烈日炎炎的正午,准时骑来的脚踏车和让人艳羡的午饭,花样百出的饭菜上面还有洗净切好的水果,要么是红得娇艳的圣女果,要么是顶大浑圆的苹果,散发着腻人的香味。六月八号过后,你撩起上衣,身上分明被晒出了一个鲜明的背心印。
分数出来后,我很不甘心,嚷着要复读,你却怎么着也不让,说不忍心看到我再受一年那样的苦。填志愿的那几天,你什么也不干了,抱着那本志愿填报指南啃得比我还仔细,并不厌其烦地做着笔记,几百个学校被你一一检阅,优劣难易一一列上,整整写了一个本子,但最终还是依照了我自己的想法,鬼使神差来到了现在的学校,你一向都是那么地尊重我的想法,给我一百个参考答案,哪怕我最后选的是第一百零一个。从小到大,我自己的事情你都要我自己拿主意,思想上很是开放,上高中前还交代我,早恋是正常现象,只要不是陷得太深,可以玩一玩。然而日常生活上,你却万般不放心,放学回家晚了一会儿,你便会满大街地找。直到上了高中毕业,也从来不敢让我一个人去一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高考后经常同学聚会,每到一处你都是一小时一个电话。我笑你,大学那么远,你总这么不放心的该怎么办哟。
大学开学时,硬是提前好几天来到学校,领着我在这个千里之外的小城逛了好几圈,边边角角都被你摸得清清楚楚,就来了那么一次,直到现在还记得几马路有什么店卖什么,临走前给我买好床单吹风机镜子锤子茶叶蚊香备用药之类,教我扎好看的发型,从花店买来精致的墙纸粘在简陋的床铺四周,室友家长笑说,寝室都布置成这样,家里还不弄成花了呀。因为寝室环境差一直流泪的我破涕为笑,心里有暗暗的自豪。没想到,上了大学,你一放手也就彻底放了,没有想象中那么担心,相反,我显得比谁都独立,也不想家。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中了,和家里的距离越来越远,回家了也少有交流的机会,我开始对回家抱有一种复杂的心情,我不确定,在你心中我是否还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常年不在家,半载回一次,已经感觉融不进了,常常感觉你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三口,我的位置是那么地尴尬。去年除夕夜守岁时,我是那么兴致勃勃地听你讲小时候的事情,就像过去的许多个除夕夜一样,父女俩,守着烤火炉,聊到天亮,你啃着最爱吃的猪脚不厌其烦。然而,今年的你,眼神却转移到已经长大的弟弟身上,我们偶尔眼神相遇,也带着些许陌生,可我还是那么认真地听,感觉到,以后连这样的时光也会越来越少,听着听着难过起来。
此时已经六月,我仍然呆在学校,因为不舍得离开这个城市,也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家。实际上,我去年就盘算过,今年要是上了研,就可以提前回家,享受家里久违的春天,过很多年没在家过的端午,这个小小的想法在当时是多么地让人兴奋,成了我考研的动力之一。然而现在,我却如此纠结。每次放假,当别人归心似箭时,我却总有一种面对回家的恐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今天看到“没有女儿在身边的日子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这样的话时,眼泪扑扑地落下来。平时煽情的话你也没少说,但看到这样的句子,我还是暖暖的,还有一丝心痛。婶常说,出门的女儿就想父亲手上牵上线的风筝,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你说,放也罢不放也罢,只要不断线就好。戴着墨镜对着电脑,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四年前的我,心里想着离家越远越好,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天边去。四年远离家乡的生活,我仍不后悔远点走的选择。考研报学校,同学家长都希望孩子报离家近一点的地方,仿佛这四年已经受够了教训,我多希望你也有一点点这样的想法,虽然我也不想那样。你却说,在家干嘛,小地方没出息,只要你过得好,哪儿都一样。真正尘埃落定后,我才猛然后悔起来。要真离得远了,以后就很少有机会一起生活了。我是多么希望能永远陪伴着你。我如此怀念十八岁前的日子。有你相伴,我觉得安全而温暖。
那时每天晚上不管回家多晚,你都会到我的房间和我说一会儿话,就算没话说,也能感到温情在。“父亲照例到来,女孩看到,这个温柔而沉稳的男人已经松弛了皮肤,颜色已经被洗的不清不白的背心和他像对早已磨得丧失掉激情的老夫老妻一样厮守着。她仅感于无话可说的尴尬,又感激这每日例行的看望。就像父亲不忍丢掉一件褪了色的旧衣。一切放心后,父亲转身,她一直害怕这样的转身,就像害怕丢出去的橡皮球再也回不来一样。可今天,她突然觉得这个背影像极了那个暗念四年的男孩。那是她心里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气体。一瞬,这个背影在她眼里成了一面扬不累的旗帜。”十七岁的我,用这样的句子描述你。
你偶尔发现这样的文章,是登在校报上的。有时是在作文比赛上抱回奖。你在欣喜的同时却十分担忧,害怕我和我的文字一样忧郁,害怕我因为家庭的变故而变得悲观。你宁愿要我什么也不会写,成天没事就呵呵地笑着。然而你不知道,青涩年代的我为了写得一手好字,只是把那些事当成倾诉的出口,把伤感当成一种渲染工具,是有病呻吟。实际上,你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因家庭琐事所累,难得提笔,便也懈怠了。但也一直没忘记,等我们长大你闲下来的时候,完成当年未完成的小说。
很久没有看到你的字迹,从小到大,我都对它们顶礼膜拜的,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练出那样的好字。六年级时,一个老师说,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每天作业都有家长签字的。六年的作业要检查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初中开始,我们开始用书信纸条对话。因为下班晚,你回来的时候我早已入睡,我总是在迷迷糊糊的梦中睁开眼,看到一个写字台前一个专注的背影。第二天早上,桌上就放着纸条,提醒我要加衣,路上小心,或者是长长的信,鼓励我笑对生活。几百张纸条,伴着我度过青葱岁月。后来离家远了,反而没了书信,只是不时地发发短信,还都文绉绉的。回家的时候看你的手机,里面存的短信都是我的。弟弟说,你偶尔还在人面前用音效把短信内容放出来。
那样的记忆像潮在雨水里的水墨画,印记越来越浓,细节也越来越模糊。时间久了,还会皱起来,变得面目全非。现在的我,想找回当年的感觉,却力不从心,十八岁前的时光,和随身听磁带一共被保留了起来,成为逆不回来的过往。我多希望,不管时光如何飞逝,我还是你那个贴心的小女儿,在两个人的时候,听你讲着过去的事情,哪怕是重复的情节,也能讲出不一样味道,像同一个肥皂盒吹出来的形状各异个泡泡,我认真地接住,开心地看着它炸掉,只剩满手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