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夜时

星雨满天,繁花怒绽。红如李清照笔下的海棠,蓝如罗丝颈间的“海洋之心”,金如蜜蜡,碧如翡翠。元宵之夜的烟花,以剑气如虹的磅礴之势,以姹紫嫣红的溢彩流光,演绎了一场最极致的繁华。于是,这个夜晚也便成了人世间最美丽的时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中国古代,元宵节就是情人节。平常“三步不出香闺”的女子,此时可以盛妆出门,闺中女伴携手观灯,是“簇带争齐楚”,是“蛾儿雪柳黄金缕,浅笑盈盈暗香去”。这样“花市灯如昼”的浪漫夜色,正是约会的好时节。这样的夜色中,产生出了多少悲欣交集的爱情故事,成为文学天空中永不湮没的星子。

陈三与五娘在元宵夜赏花灯时相遇,一见钟情;宇文彥与影娘在元宵之夜互订终身;乐昌公主与徐德言亦是在元宵夜里破镜重圆……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明月与烟花,见证过一场悲伤失落的相思守望;“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明月与烟花,也见证过一场情意绵绵的相约相逢。

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

夜色将合,小区里古色古香的路灯伴着红灯笼,一起亮了起来,遂想起那些“呼灯篱落”的童年时光。一大群小伙伴,个个都提着用罐头瓶自治的、点着一小截蜡头的灯笼,走东家串西家,满村里都是疯跑的脚步声,满村里都是黑夜也掩藏不了的笑语……

往年的此时,在乡间,我们都要把家里所有屋子的灯打开,接着,再点起一支支小蜡烛,送到房前屋后棚子里园子里厕所里所有角落,让所有的地方都灯火灿烂,让灯火赶走黑暗,让未来的一年都充满光明。然后,撮来一堆谷糠,洒些柴油伴好,用小铲子撮起,洒在家门前、院子里、大道上,洒成一长溜,一家一溜接续着。火焰燃起,满院光明,满街光明,汇成一条光的河流,成为乡里这一夜最壮观的景色。

而更壮观的景色在山间。按照乡村的习俗,元宵节这晚,家里的男人要到祖坟去给祖先们“送灯”,据说,祖先们要照着灯“抓虱子”。于是,从元宵傍晚开始,登高远望,四野里处处灯火莹然,一片一片,上与天接,下与地连,气势壮观。这是月明风清的好天气。如果遇有大风大雪的天气,就是俗话说的“不收灯”了,那时可有点儿麻烦,要用雪用土块堆起挡风的墙来保护“灯”呢。据说,能不能顺利送好灯,关系着一年里的运气。记得那一年,家里经历了点儿不愉快的事,先生说:“今年过十五上山去‘送灯’,一把火把周围好大地方都燎了,我就觉得今年会有点不顺。”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搬家到城镇,这元宵之夜,便成了看烟花看灯火看人潮的时光。

晚上,孩子和同学相约去看烟花,十六七岁的大男孩,自有他们的青春飞扬的空间,这美丽的夜晚,就该让整天泡在学习中的他们尽情地释放青春的激情,青春也应该留下这些美好的片段。剩下我们两个人,便也相携着顺着人流向人潮多烟花盛的地方走。四下里不断地窜起各色烟花,如星如月,如花如穗。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在学校度过的元宵夜,我们望着学校门口满街的灯河叹为观止,看着满天窜起的烟花,憧憬着未来的美好时光。如今,那些梦想的美好时光一点点地实现了。烟花还是原来的烟花,灯火还是原来的灯火。

古时民间有元宵夜“走百病”的习俗,据说这一夜出来走走,就能把所有的病都走掉。于是,人们纷纷出门来,于是也便有了元宵节的各种娱乐了吧。今夜,街道上人很多,如流水一般。平时蛰居的人,纷纷在今夜出门。只是,一群群擦肩而过,却无一人相识。一首歌中唱道: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原来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融入这一夜的狂欢。有如元好问者,在“六街灯火闹儿童”的良宵,黯然神伤,“长衫我亦何为者,也在游人笑语中。”便是南渡的李清照逢此中州盛日,也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当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吧。

我也在心里诌了一首,借用欧阳修现成的韵:

元夕又来时,夜月灯如昼。一朵飞上头,万花逐其后。繁华能几时,寂寞还依旧。举目无故人,凉风满怀袖。

《京华烟云》里的红玉,看过了元宵的烟火之后,就吵着要永远开不完的烟花。可是,世间哪里有永远开不完的烟花呢?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且行且赏。猛抬头,一轮满月早从东边升起,天空一丝纤云也无。想起当年月明之夜,张丹枫在洞庭山庄纵声长歌: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可是,明月与谁共饮?晴空万里,星稀云淡,孔明灯飞得再高,也无法与明月做伴。忽然之间觉得明月是那么孤独。虽然这满天烟花皆是因它而绽放,这满街人潮皆是为它而沸腾,可是,它就那样孤单地、孑然地站在高高的空中,一片清冷的光辉洒向人间。

然而,明月真的孤单吗?

无论下面世界是“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还是“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今夜的明月和每一个十五的明月并无不同,并不因今朝是佳节而更温柔,也不因平日不是佳节而更冷清。这轮明月啊,早就看惯了人间悲欢了吧。“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年前的张若虚早有此问,千年后的我仍有此问。

其实,洞明世事,又有什么孤单寂寞?面对永恒,又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这元夜的清风明月与灯火烟花,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年年如此,去而复来,何来杞人之忧?倒不如惜取眼前所有,共此一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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