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日,古时称上元。元宵节即上元节。
今天,整个白天都很安静,傍晚四五点钟开始,窗外时不时地传来鞭炮声,天黑以后,燃放礼花的巨大声响渐渐多起来。听到有特别近的响声,便和儿子互相呼唤着跑到窗前去看。
元宵的热闹,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古代,烟花璀璨,灯火繁密,满城都是看灯的百姓,那样的热闹,也许只能属于农耕时代吧。
幸好还有古诗,把古人元宵节的诸般情形记录下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元夕》)辛弃疾的这句词原本就是名句,自近代王国维先生将之列为读书三境界的最高一重境界,更是人所共知。今番且搁下这重境界,重回词之本境——上元夜瞧瞧。词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宋代上元夜究竟如何的热闹?
即如辛弃疾所述。
千树万树,非为春花春树,星芒雨一样坠地,也非真正的星或雨,这些明亮和灿烂都是元宵节的烟花灯火。合城的百姓,不止贵族平民,平常难得出门的女性,这一日也可以走出闺门,头上插戴闹蛾儿、雪柳、黄金缕等各色头花,盛装打扮,到灯市看灯火。宋代的灯市不止有灯火,更有舞狮、舞龙、猜灯谜等娱乐活动,百姓可以观看,可以参与。繁盛的热闹能持续竟夜。这一日也是彼此有情的男女灯前月下约会的好时节。便如辛词里的这一位,一夜忙碌找寻,终于在灯火暗淡之地找到了相约的人。其时灯火虽暗,在有情人眼中,伊人早胜过此夜的一切灯火。
辛词向来雄豪,这一首,急管繁弦里别见细腻幽婉。
寻找的虽然辛苦,结局却归于甜美。两情相悦的对望,使得一夜的寻找更显出专情执著的可贵。
只是天下有情人虽多,幸运儿却并不多。比如这一首《生查子·元夕》里的女子,就没有从始至终一直得幸运之神的垂青。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今昔相衬,去年的所有甜蜜,今年尽数变为苦涩。上元夜风景依旧美好,花、灯、月、柳,样样如旧。最重要的那个人却离开了,一切美景也随之黯然失色。
人心是很奇妙的。有时候,坚定如磐石,千年不移。有时候,又短暂易变,快过来年上元夜的灯火。比起那易变的薄情之人,上元夜的灯火至少还有年复一年守约等候的忠诚。
《生查子·元夕》这词,应是元宵诗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一般将此词记录在北宋欧阳修名下,也有说法认为词系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作品。
宋代上元节前后共五天,但上元夜的繁华热闹却非两宋独有,自隋唐以降,直至晚清,古代的元宵节一直都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历朝都有诸多诗篇记录,后世的阅读者还可从中略窥当时的政风民情。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这首诗题作《元夕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作者是史上著名的争议人物——隋炀帝。
杨广的父亲隋文帝杨坚尚俭节约。杨广刚好相反,喜欢追求富丽堂皇。《隋书•音乐志》载,大业二年(606)以后,“每岁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纵观之,至晦而罢。伎人皆衣锦绣缯彩,其歌舞者,多为妇人服,鸣环佩,饰以花毦者,殆三万人。”《元夕》诗便是隋帝正月十五观灯有感之作,可见隋时上元夜的热闹,更可见皇帝陛下对太平盛世的向往。
杨广素有雄才大略,理政十四年,政绩斐然:修建洛阳,迁都洛阳;修通运河;西巡张掖,开畅丝绸之路,开发西域;开创科举制度取士;修订法律,奠定天朝统治体系。然而,天下并无一口吃成的胖子。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施展抱负的步子迈的太快太急,快过国家初定的经济基础和地主贵族阶层的接受能力,终于在江都之变中被害。他在历史中的面目也渐渐扭曲,留存下的更多是奢侈残暴的那一面。
“黄金地”、“琉璃台”,在杨广本人的上元观灯诗句里,也可见到其宫廷生活的铺张奢华。这诗里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它的梵音。东汉明帝倡佛教,曾敕令正月十五佛祖神变之日燃灯敬佛,遂成天下风俗。杨广身为帝王,开篇即大传梵声,应有礼佛崇法、教化民众的目的吧。
无独有偶,宋代阮阅的《诗话总龟·纪实门》有记:“仁宗于正月十四日上御楼,派中使传宣从官说:‘朕非好游观,盖与民同乐。’”第二天即上元节,宰相蔡襄献诗《上元应制》,诗有“高列千峰宝炬森,端门方喜翠华临。宸游不为三元夜,乐事还同万众心”之句,可谓庄重典雅,体察君心。可见,古时的上元夜之于统治者,政治意义先于娱乐目的。
诗中的“千峰”指灯山。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元宵》对宋时灯山规模有详细描述。今人如阅,易生观止之叹。
宋有灯山,唐有灯轮。唐人张鷟所著的笔记小说《朝野佥载》卷三记:“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如此巨型的花灯,唐人在各自的元宵诗中多次提及。“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陈子昂《上元夜效小庾体》)。“舞成苍颉字,灯作法王轮。”(孙逖《正月十五日夜应制》)。
孙逖这首《正月十五日夜应制》的颔联是“彩仗移双阙,琼筵会九宾”,可见元宵观灯、君民同乐既是古时的民风,更是重大的政治活动,是盛世承平的见证。
刘肃《大唐新语·文章》载:武则天时,正月十五夜京城大放花灯,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观灯者人山人海。文士数百人赋诗纪事,当时以苏味道、郭利贞、崔液三人所作为绝唱。其中苏味道的五律《正月十五夜》词采绚烂、音韵流丽、前后呼应,流传最广。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苏味道有名后嗣眉山“三苏”,最出名的十一世孙东坡居士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味道本人却以模棱原则处事,深得女帝欢心。这一首诗也有模棱特点。有颂扬意而无颂圣语,只把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次第道来。如此良宵,如何不让人沉醉其中,恨不能把时间拽住呢?
崔液的《上元夜》一共六首,均为绝句。这里举其一为例,“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诗与苏诗都提到了元宵节才有的特例,宵禁解除,连通洛水南北的桥打开铁锁,百姓可以彻夜出游。宵禁在古代是维持治安的重要措施,年头到年尾,只有上元节才给一个例外,由此也可知元宵节对于古人的重要性了。
郭利贞的《上元》也是五律。“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倾城出宝骑,匝路转香车。烂熳惟愁晓,周游不问家。更逢清管发,处处落梅花。”一样描绘了上元夜盛景。比崔诗佳,严整性却逊于苏诗,亦不如苏诗对灯火的描摹,有宽广度,却少了烟花当头绽放的灼灼光华。
“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长衫我亦何为者,也在游人笑语中”(《京都元夕》)。金人元好问在元宵节的热闹里特别关注到了儿童。火树银花之夜,儿童们呼朋引伴、嘻闹欢笑的天真情景,可以想见。
元曲自然也少不了对元宵节的记述。比如无名氏的这首《折桂令·元宵》:“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三美事方堪胜赏,四无情可恨难长。怕的是灯暗光芒,人静荒凉,角品南楼,月下西厢。”
曲词婉转和谐,如闻乐音。曲意直率晓畅,如见怅惘的歌人。前后映衬,美事越是胜赏,无情事越是难捱,美好总是短暂易逝。听者闻之,也不胜惆怅。
明人唐寅的诗一向浅近流丽,易于吟唱。他的《元宵》也有这个特点。“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这首诗描写的元宵之乐却非京城,可见元宵节观灯赏游之乐遍及天下,即是一年辛苦到头的乡野村民这一日也打扮起来,进城看景。明代灯节历时最长,自正月初八点灯至十七日落灯,长达十日。
清时官府不再举办灯会,但不禁民事,故此,清代元宵节灯火依然璀璨。“花间蜂蝶趁喜狂,宝马香车夜正长。十二楼前灯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姚元之《咏元宵节》)
诗人把灯火之明亮与月色之皎洁截然分在两处,与多数诗篇中灯月交辉的描摹相比,别有不同滋味。
古人的元宵诗中,处处可见当时世情民风。不仅如此,就连元宵节的主食——汤圆,也屡入诗中。
比如姜夔的《诗曰》,“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元。”
尾句叫卖汤圆,回应首句元宵节。四句诗两两相照,前面热闹繁华,后面凄冷孤苦。再多的光鲜背后,始终有升斗小民为生计的苦苦挣扎。不一样的关注,才能见到不同的人生。姜夔多才多艺,却潦倒终生。天涯沦落的境遇,无疑赋予了诗人独特的观察力。
清代诗人符曾有《上元竹枝词》,“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
试灯,未到元宵节而张灯预赏名之试灯。生意要赶早,元宵节前试灯日,勤快的摊主已经开始叫卖元宵了。小时候,关于吃元宵的记忆也是一年一次,卖元宵也是在元宵节前开始。家家有冰箱冰柜之后,四时都可在超市冷柜中见到元宵。不知为何,还是觉得正月十五之前买的元宵才算真正的元宵。
如今元宵的馅可谓五花八门,创新程度必定远远超过古人。但是桂花香馅裹胡桃的元宵,却从未得见,估计很好吃。不然,诗人怎会于诸多元宵里单提他家的呢?符曾先生是标准的雅士,据说其寓所布置殊为雅致,书签、画卷、茗碗、香炉列置左右,几案无纤尘,四时常供名花数盎,雅人原来也是吃客一枚,所谓真名士自风流,大抵如此。
元宵这种食品,在北方称为元宵,要“滚”出来;在南方称为汤圆,是包出来的。我是北方人,吃元宵长大。后来,汤圆的风头盛极,元宵节前只能见到汤圆在卖,那几年过节便主要买汤圆吃了。但吃过几回之后,还是觉得元宵才够味道。儿子的元宵节是从吃汤圆开始的,他更爱吃汤圆。为了小家伙,我们家的元宵节主食就只好是汤圆了。这几年,大的超市商场除了汤圆外,在十五之前,都置了做元宵的工具,现滚现卖。路边小摊也多有卖元宵的了,销售情况也好。看来不只是我,很多人的口味和记忆都有顽固的一面。
元宵在古代又称浮圆子。因煮熟即上浮,故名浮圆子。宋人周必大有《元宵煮浮圆子,前辈似未曾赋此,坐间成四韵》,“今夕知何夕,团圆事事同。汤官寻旧味,灶婢诧新功。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岁时编杂咏,附此说家风。”既细说煮汤圆事,又诉佳节团圆之情。
如今,除了仍食元宵外,古时元宵节的种种风俗,已经多有变化,赏灯、放花、游戏,都很少见了。当此佳节,读一读古人的元宵诗,感受一下古人元宵节的热闹,也是一桩节日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