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所幸的是，家人都还好。因为孩子定居在英国，我和妻子每年都会轮流去那个国家住上几个月。三个月前，妻子去了英国。她也因此躲避了这场恐怖的瘟疫。但我的人生，似乎注定还要经受这样一场磨难。

        我可能就是在华南海鲜市场被感染的。因为发病之前，我去那里买过鱼。现在回想起来，幸亏我早早被病毒盯上了，假如晚几天，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月二十日，我突然发热，咳嗽，浑身酸痛。那时候，武汉已开始传言一种病毒和零叁年的“非典”很相似。市政府虽然一再辟谣，但我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这次发热来势凶猛。于是我赶紧去住处附近的中西医院就诊。

        医院已经排了很多人，一问都是咳嗽并发热。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普通的感冒、咳嗽，一般不会发热。我因此更加感觉情况不妙。排了两个钟头，终于轮到了我。呼吸科的张主任医师一看我的症状，立刻让我去做CT。CT结果出来后，就安排我住院。张医生对我说，我的运气不错，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张病床。我本打算回家一趟，委托邻居照顾我的爱猫。但因为，今天钟南山院士确定了这次疫情会人传人。因此，所有确诊的病人立即要隔离。我想，如果我擅自离开几小时，回来之后，这病床恐怕就要被别的病人占了。于是我只好打电话给我们那个社区，联系上社区主任，请她帮忙照应我的爱猫。她一口就答应了。社区主任是一位热心善良的中年妇女。我告诉她，门外我藏钥匙的地方。然后，我就安心地躺在病床上，听从医生的摆布了。

        当天夜里，我的病情开始加重。除了发高烧，再就是呼吸困难。幸好是在医院里，有高压呼吸机救命。如果呆在家里，肯定要给憋死了。这就好比游泳时的潜水，如果你憋气的极限是十秒钟，只要你浮出水面换口气，你就可以再次潜水。但如果你憋气的极限到了，却有一股力量按住你，不让你换气，那你就死定了。这次感染的冠状病毒，就是那个按住你，不让你换气的那股力量。而医院的高压呼吸机，就是那个将你拉出水面，让你换气的救命稻草。所以，如果晚一天被感染，我就只能在家隔离。那样的话，我肯定要被活活憋死了。在重症室住了一个星期，我终于战胜了死神。

        然后我被转到方舱医院，又住了两个星期。那段时间，我通过手机了解到，这次疫情是多么严重。在我们武汉可以说是人人自危。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感染。而感染之后，排不上医院的床位，就意味你随时随地会被会活活憋死。过去只是从书本上读到过，欧洲黑死病的恐怖。但那遥远的事件，并不会震撼你的心灵。而这次亲身经历了一场瘟疫，才知道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好在我命不该死。

        出院的那天，医生告诉我，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再被感染了。走到外面，从未见过如此的空荡荡大街。只是时不时的救护车和灵车，提醒我这是家乡武汉疫区。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我只能拖着虚弱的身体，孑孑而行。这样走走停停，几个小时后，我终于接近了我的小区。我进一家超市，买了一些食物。进小区的时候，有人给测了体温。

        我很快找到了社区主任，她看上去心力交瘁。见到我她很吃了一惊。我想，她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接下来她说的话，立刻让我伤心欲绝。“赵老师，实在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忙了，忘了去你家。因为我们这个小区是重灾区。”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我的爱猫死定了。

        “其实，每天顶多十分钟的时间就可以了。”我伤心地说道。

        旁边的一位工作人员，听说是一只猫，便对我说道：“赵老师，这段时间，我们这里简直炸开了锅。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家里一旦有人确诊，就找我们要床位。好象这场瘟疫是我们造成的。又好象医院的床位掌握在我们手上。这些委屈倒也罢了。最主要的，是我们担心自己也被感染上。”

        我说道：“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能想像出这段时间，你们的工作压力。我不怪林主任，我只是感到难过。这只猫跟我朝夕相处了五年，如同我的亲人一般。”

        林主任再三向我道歉。我对她说道：“这次疫情，就是一场战争。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就不要再往心里去了。”

        离开物业办公室，我朝自己的家里走去。我想，爱猫肯定死了。这不是三两天，它还能挺过来。二十来天，不存在任何奇迹了。

        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感觉到了轻微的阻力。接着我就看见了爱猫干枯的尸体。在最后的时候，它还伏在门的后面，等着我回来。

        我抱着爱猫的尸体，坐到沙发上，泪如泉涌。它已变得轻了许多，更没有了活着时候的柔软和温暖。这些年来，每天天不亮，在我似醒非醒之际，它便过唤我起床。有时我故意装睡不睬它，它便用爪子轻拂我的脸。

        多少年来，我早晨起床之后，总要盘膝打坐喝茶约半小时。这时候，爱猫就会跳到我腿上，安静地睡上一觉。为此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诗：“拂晓茶香伴猫奴。”

        其余的时间，象看书，看电视的时候，它也喜欢跳我腿上睡觉，一边享受我的抚摸。

        而从今往后，我和我的爱猫便阴阳两隔。事已至此，我只好处理后事了。我找了几块木板，给我爱猫做了一口小棺材。在里面垫上它常睡的褥子，将它放了进去。我又在它旁边，放了一袋它爱吃的零食。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的花园。我决定将我的爱猫就葬在，我能看见的那片小树丛里。但现在不行，现在去挖坑葬猫，肯定会被人举报。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大半辈子，发现国人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喜欢用镜子照别人。所以，我决定明天天不亮，再下楼挖坑葬猫。

        第二天天不亮，我突然惊醒，我似乎听见了爱猫的叫声。但立刻我就意识到，这是幻觉。最近几年，睡在这张床上，每天天不亮，总是爱猫将我唤醒。而昨晚，是我这个月第一次回到家里，再次睡在了自己的床上。

        我赶紧拿了种花的铲子和装着猫的小盒子，来到楼下。在昨天看好的地方，迅速挖了一个坑，将装着爱猫的盒子放了进去。填好土，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我打算哪一天，再找一块小小大理石，写上爱猫生卒年，嵌入在泥土表面。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这里就将被芳草覆盖。

        回到家， 我再次走到阳台，看着刚刚埋葬爱猫的那片小树丛。这时一轮旭日从东边楼宇间升起。

        我忽然感觉，相对于太阳和地球来说，人的生命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和我的爱猫一样，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而已。

                                        202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