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得了澳门身份证。就在两个月以前,澳门在我脑海中的全部印象,还是儿时威尼斯酒店的大运河,许愿池和小舟,此外便是赌场。我觉得赌场和毒品没什么两样,似乎光是靠近,都会受到玷污。在这样的印象中,“澳门人”于我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身份,当别人问起我的身份,我若是回答“澳门”,大概随之的便是尴尬的笑笑,因为我对它所知太少,也因此不愿去更多谈论,更无故土的自豪感和亲切感可言。
疫情期间,各种申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14天内是否到过“港澳台”地区及国外,这些地区国家,成了”疫情“的关联词,让人谈虎色变。6月份,证件不得不办,于是6月8日我请假前往澳门。我请了11天,英语老师说,你终于要去啦,应该很快,三四天可以回来。我说,但愿如此吧,希望我不会被隔离。于是我惦记着学校的功课,坐着船,听着蒋勋的吴哥之美,带着一种冒险之感和随波逐流的放任漂到了珠海。在那里,我第一次做了核酸检测,是难受的鼻咽拭子,然后次日带着核酸纸和单程证过拱北。签证室的人帮忙预约居留办理时间,最早也只是两天之后,两天之后我们递进资料,被告知于6月19日查结果,英语老师轻松的“三四天”瞬间化作浮云。至于19号我们去查结果,却被告知延期一个月,以及在珠海被隔离14天,总共做核酸5次,那是后话了。
两个月以来,我在澳门前前后后度过了1个月左右的时光。首次前往(不算儿时记忆模糊的旅程)在一个阴雨天,过了拱北口岸,迎面便是一幢幢破旧灰矮的房屋,一副巨大的彩虹色广告招牌屹立在最近的那一幢上,像是阴雨天唯一的色彩。
我们住的是澳门半岛的富豪酒店,往常要1000元一夜,疫情之下只要200。我不太喜欢奢华,“富豪”,有时那让我联想起腐败。可是到了酒店,我发现招牌上的“富豪酒店”四字竟是可爱的圆体,蓝白的清爽葡式装修让人的心情一新。我就在这里安定下来。
下午雨停了,我们出去走走。酒店对面便是一大幢粉红色的城墙状建筑,顶上似乎是公园,屹立一棵灿烂的凤凰花树。蓝花楹被雨打落一地,鸽子晃着脑袋走过去。温柔的色彩,熟悉的花朵,生机勃勃的自然,瞬间温暖了初来乍到的陌生。到那里去要过一条长长的马路,竟然没有红绿灯,我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等待车辆通过再走,那车却在人行道前停下,我急忙感恩地走了过去,念着这人的善,后来才发现,澳门大多数街巷间的马路是没有红绿灯的,而车让人,早已成为一种原则。
我们像乡下人进城,看到一家糕点店,赶紧激动地进去,店员长相和中国人相似,可是只会说英语,我实在没有想到会在澳门动用我的英文。买完面包再往前走,没过多久,就是美心和各种蛋糕店,美味的蛋糕此时似乎也像是在嘲讽我们的鲁莽。
我不带一丝期望来,却发现处处皆有惊喜。儿时朦胧局限的记忆使我能够重新看待一切。我带着紧张的心情走进威尼斯人,才意识到澳门的赌场酒店中,赌场只是一小部分,其中还有高档的酒店,没有进入门槛的巨大的购物中心。那条大运河比我记忆中的要小,水上没了渡船和歌声。疫情期间的购物中心有些冰冰冷冷,可我一点不讨厌安安静静的澳门。
六七月的深圳总是下雨,澳门却神奇的,在6月8号—我们来的那天—后鲜见雨天。灼热的阳光有些过于灿烂,白昼总是长得包容万物,于是我们傍晚出发,到处看看。
澳门是太一个神奇的地方,你越熟悉它,越发现它小;越熟悉它,也越觉得它大。
起初我们不清楚位置,到处打车。打车去大三巴,却意外发现澳门博物馆,洒满细碎金子般阳光的炮台公园,沿着热闹的阶梯,广场走下去,竟然便是我们所熟悉的喷水池。有一次我们打车去何东图书馆,无奈司机根本不知道有这地方,按导航在巷子里绕了半天,上一个极其陡峭的坡,他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里啊!我们悠悠翻完两本杂志逛出来,顺着陡坡往下走,面前竟然又是这熟悉的广场!于是忽然懂得了司机的感慨。
这样的“相认”日日都在发生。最爱不过澳门的小,因为小,所以“步行文化”相当发达,脚步踩稳了,才容易站稳,才容易生根,不至于轻飘飘地,没一个方向。
我们知道酒店附近有个大湖,没想到近得还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在散步过程中偶然发现雅文湖,湖周边贴心得修了整整一圈栈道,甚至还有“水上活动中心”。去时正逢端午,夜色里竟还有人“嘿哈嘿哈”地喊着,划着龙舟;活动中心白色大棚下,放着各种小摊位的牌子,有点像日本的庙会,人们跳着广场舞,似乎是在为端午活动做准备。而从湖的这一边望去,那岸高大的楼房和赌场,似乎都只是平静市民生活的背景,一点不显僵硬和距离感,它们太和谐了。小小的澳门,包罗万象,不同的人在这儿找到不同的东西。金光闪闪的葡金边上,是矮小的发黑的危楼;各囯料理无处不在,相当正宗,而街上霓虹招牌亮起,它似乎比如今的北上广更符合外国人对中国的想象。小小的南方半岛,兀自赛着龙舟,继承着,热爱着传统。一腔腔广东话,英文,葡语交杂,使得其中的每一个都不显得陌生。
澳门以旅游业和赌场为支柱产业。疫情期间,哪一个都不支柱,游客和赌客被隔绝在外面,使得澳门内部呈现出一番别样风采。我每天半夜和白天写作业,傍晚一定是要出去逛逛的了,澳门虽小,可是我们从来逛不完。我们学会坐新福利巴士,6元钱坐到底,便是黑沙海滩,傍晚的黑沙滩吸足了太阳的温度,我们把鞋晾在一旁,把脚埋在沙里,那是一种暖洋洋的幸福,我跑到海边潮汐涨落的地方,海浪白花花涌来扑打在我的脚上时,我还像一个第一次看海的孩子那样傻傻地笑起来,乐此不疲。无论是黑沙,还是雅文湖畔,餐厅都不多。要我说,这是没有动机的单纯,真正为了休闲,而非为了商业。黑沙海滩附近只有几家小小的露天烧烤,此外,这里具备岛屿尽头的一切宁静祥和。
第二次来到时,澳门已经初步放行,小部分持未过期签证的游客可以进入,而重新签证尚未开放。我们一副游客的模样到处转,一次司机问起:你们是游客还是当地人?答曰:来旅游的当地人。司机当然能明白,澳门的移民太多了。
我们时而在金碧辉煌的赌场区出没—-巴黎人有正宗的法式大餐,金沙城的海底捞一样排队排个没完,新濠影汇的8字摩天轮别具一格,我们想看夜景,而澳门日落晚,到了影汇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于是我们问检票员:能不能等灯光点起再去坐?她们热情地笑起来:你们可以先上去,坐到太阳落山!这大概是疫情期间的别样体验。在巨大的摩天轮里,我们一圈一圈,从暮光到夜色,一望望到珠海的大桥,望到横琴的澳门大学和新楼盘上的灯光广告。
我们也爱人间烟火,每天公交坐到凼仔,一路上那透亮的海,那满载泥沙的船只,凼仔开满小店的官也街,朦胧的热气,星星般缀满灯光的居民楼,还有,海边,公园,居民楼下,甚至桥上跑步锻炼的满头大汗的人。一路看过去,一路都是享受。在澳门,热烈的烟火和优雅高冷的灯光做了邻居。
到了澳门,马蜂窝旅游自动给我推送澳门的信息。有人不满地写:威尼斯人购物中心几乎没设置什么休息的长凳。我想,只去赌场区,或许会觉得澳门是一个难以长久停留的地方吧。很多人来澳门旅游,当然是要选定一个高端酒店,好好度假,享受奢华,他们对澳门的印象也停留于此。当然,去一个地方短时间旅游,人们都会选择最著名的景点。一个平凡的公园,一幢富丽堂皇的宫殿,人们往往选择后者。吴哥窟有那么精美,震撼人心的雕塑,可是其实,雕塑的人是平民,他们被雇佣,被奴役来装饰贵族的宫殿,宫殿上雕刻的是贵族的生活,活做完了,他们退出了,他们和他们的茅草屋早已消失于历史的洪波。好多年前去柬埔寨,吴哥我是记忆深刻的,当时金边给我们一行人留下的印象却不太好,马路上是飞车党的基地,迷你的机场入境审核,有小费就能过,才能过,一系列的景象多少有些令人后悔,现在想来,金边承载的是如今的柬埔寨社会,贫富差距拉大,赤色高棉的伤疤尚在,它有些混乱,有些为了贫穷不择手段;而洞里萨湖上,浮着教堂,漂着学校,一艘小船是一家人的生活空间,那黑瘦的孩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和鱼没什么两样。这是难民的随波逐流,生活的艰辛痛苦和快乐一样来去自由;吴哥,则记载着一个庞大王朝的兴盛和衰落,那历经千难而不起一丝波澜的微笑,实在使人动容。树根穿透的塔普伦寺,让人屏息凝望。这些地方,少去任何一个,其实都是不完整的。
我们不得不在澳门做将近一个月的停留,却也因此得以舍去游客心态,放下目的,走进公园,走出喧嚣。我们家很早就投资移民,不过一直居住在深圳。到今天,我才敢说我真正去过澳门,我真正喜欢澳门。来一个地方,和它的街巷,和它的人民,和它的文化如此之快地建立信任感,乃至产生存在感,归属感,自豪感,澳门是第一个。
2020.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