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有二伯

于呼兰河这座小城,萧红的笔如同刻刀,凿出的是刺骨的寒风,冻裂的大地,连雪花都满身棱棱角角的,尖锐锋利。好像那片土地,不是去养育人,而是故意来捉弄人,折磨人,摧残人的。

对生于其中又死于其中的人物,萧红一把丢开她的刻刀,换上一支细腻的画笔。耐心勾勒他们的眉眼发丝,勾勒他们的愚昧无知,又勾勒他们的可爱可怜。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他们是一群生命力顽强的人,错杂的人际交流场中,他们又是一群感情无所寄托的边缘人。

有二伯便是这顽强又脆弱的人物之一。

有二伯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他将到哪里去,他好像是一截断梗飘蓬,三十几岁时,随命运那无从揣摩的风向飘到了小萧红的祖父家。过着单身汉的日子。他唯一带来的只有他的漏着棉花飞着毡片的破铺盖卷,以及他的乳名,叫有子。

人生三十而立,三十几岁的有二伯没有立,插科打诨稀里糊涂地又过了三十年。六十几岁的有二伯依然没有立。即使如此消极地听从命运摆布而不做任何抵抗和努力,一个男人的自尊仍然深埋在他心底。他喜欢别人叫他二伯,二爷。他到房户地户那里去,喜欢听人叫他二东家,他去油坊抬油,去肉铺买肉,一声二掌柜的,能叫他受用无穷。他最怕人家叫他乳名。街头顽劣的孩子想要捉弄他时,老厨子和他吵了嘴时,就都有二子,二有子的叫着。气他激他,看他的笑话。

有二伯走路被砖头绊住了脚,他就捡起那砖头骂:你这小子是个瞎模糊眼的,不然你为啥往我脚上撞,有胆子去撞那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鞋的。

有二伯闲逛时被麻雀落了粪在身上,就骂那麻雀也是瞎迷糊眼的,不把粪落在穿绸穿缎的人的身上……

在人前,他唯唯诺诺,卑微到尘埃里,只有那些砖头,鸟雀,不发一语的草木,才能让他找到一点点优越感。好歹他还是个人。

有二伯穿着祖父送的旧衣衫,长不长,短不短,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士看了像道士,他从来不属于任何群体,他好像一个多余的人,他没有一个亲人,而如同所有灵长生命体,他也想要被人关心,被人在意,在别人的眼睛中寻找自我存在的坐标。

有一次,小萧红的父亲打了有二伯,于是,有二伯闹着要去上吊,要去投井。当然,这些都是虚张声势,他不过是想要得到别人的关心。他去跳井,兜里还好好揣着他的小烟袋,于是,他又成了一个笑话。他活着,似乎只是供人闲来无事嘲笑一翻。

他甚至在祖父家做点小偷小摸的事。他活得如此卑微,就是偷也只偷些没人打理而堆在旧屋子里的旧东西。

这样一个边缘人,从萧红笔下跳出来,活脱脱的,令人动容。不像鲁迅塑造阿Q时,有一股怒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萧红笔下有一种温情。有二伯,让人感到可爱可怜,但又绝不会生他的气。这样的小人物从萧红的童年,也走到了我的童年。

行笔至此,仿佛又听到了遥远的稚子童声,一群孩子,跟在一个聋哑老人身后,格格地笑着:哑巴哑巴,不吃苦瓜,苦瓜痨了,哑巴糟了。

同样的,不知道哑巴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他有无亲眷,甚至不知他的名字,只是被哑巴哑巴地叫着。他黑瘦黑瘦的,躯体被生活榨过一般,格外干枯。他住在我们村小旁边,每遇着他,一群调皮的男孩,就跟在他身后,又笑又闹,念着这首刺痛人心的俏皮话。这时候,哑巴总是回过头来,嗯嗯啊啊的,比划着他那干枯瘦弱的手臂,像要驱赶这些孩子,又像要为自己辩白几句。

我喜欢看哑巴荷锄劳作的样子,那泥土里的种子会给他寂静的岁月以回声,我也喜欢看哑巴背着背篓去赶集的身影,赶集的他,是努力地在过着寻常老百姓的日子。

多年后姐姐还常说,有一次路上遇见,给了那个聋哑老人一块糖,后来每次再相逢,老人总是一脸开心地样子,对她嗯嗯啊啊啊好久,那没有词语的声音里,包含多少感谢这个词啊。

他的一生过于渺小,小得没有一个名字,小得仅仅能够让我写三段文字。

哲学教授乔斯坦贾德说,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载着人类基因的航船,他们开始出发,行过一段旅程,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卸下货物,再由另一艘船带着货物,重新出发,走下一段路。像一场接力。

这世界还有千千万万的有二伯和哑巴,他们或许装备简陋,在漫长的航程中,不幸倾覆,但是,应该要记得,他们曾经来过。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来,又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他们也曾是这里的一部分,完全有资格对着蓝天说,对着星空大地说:我生活过,我存在过。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684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7,143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214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788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796评论 5 36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65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27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79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1,346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64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66评论 1 33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12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15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7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03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073评论 2 35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501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小A有点恐慌!眼看就要30岁了,却仍然干着一份不喜欢的工作,长期缺乏“成就感”的滋润,内心只剩下一淌毫无激情和活力...
    骆杨Mars阅读 566评论 0 6
  • 我是皓,聪明,脸皮厚,做起事来会比一般人大胆些。我特别爱琢磨,遇到不明白的问题,总是问得很细,甚至有时候我还会设计...
    白熊巫米阅读 292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