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布置在一楼大厅。大厅一角的地板和天花板之间撑着几根长木方做柱子,围着两三米高的塑料布做墙,就此隔出一个小间,放粮油蔬菜、电动工具之类。这便是我的住处。里面原先住过人,充当床脚的几摞泡沫砖垒在原地。我按他们的指点,去院子捡来几根长木方搁上去充当衬子,又找来一块完整的竹胶板往上一摆,再铺上褥子、被子,便有了床。
晚上我在工地吃第一顿饭。装上饭菜之后,我才发现不锈钢的平底碗太烫,不好端。其他人都用一种黄色的搪瓷大海碗,底下有个隔热的碗托。我嫌不好看,没买。
伙师傅一直站在案板边盯着别人打菜。我走过去拿起勺子想再添点大白菜,她说:“等一下!你打过一次,不能再打了。”又说:“工地上是这个规矩,怕菜不够。”我望她笑笑,表示理解。后来她又喊我去加菜,说吃饭的人都打过菜了。
伙师傅是老二的大姨子,伍洁的亲姐姐,和伍洁长得像。
饭吃完,厨房里就只剩我一个,整栋楼也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住在后面的几栋楼里。我坐在隔间门口的米袋子上,坐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等着洗澡水烧好。
江江来打水。他把接在一根地暖管上的水龙头拧开,扔进乳胶漆桶里,然后朝我走过来。身上还是白天那件又脏又疲软的西服。他一边和我扯家常,一边偷食用油——从油壶匀到他带的一个空饮料瓶里,然后又走进我住的隔间,从床边的塑料篮子里抓了两把新鲜的尖辣椒,往西服口袋里塞。
“明天我帮你把电接上,你去把电线、灯泡买回来。买一百瓦的泡子,最好买一百五十瓦的,反正电不要钱。”
“好,谢谢。”
“明天你五点钟起来。”
“起那么早做什么?”
“最迟五点二十。你起来之后把电饭煲插上。以前这里冇住人,总是我每天早上过来插电饭煲,现在你住在这里,总要做点事唦。又不要你出多大力,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拒绝,便答应了。
他提着水和油,走到外面又喊:“千万莫忘记了,不然早上冇得吃的!”
我感到事关重大,定了5点、5点17、5点20三个闹钟。
第二天伍洁的姐姐对我说:
“江江纯粹是在捉弄你。他每天三点半就醒了,然后一直不睡,和他同屋的老蒋两个人不停地讲、不停地讲,声音又大,我住在隔壁真是被他们噪死了。所有的师傅和小工都是他一个个去喊他们起床,给他们交代任务——顺便到厨房把电饭煲插上,那不就是多走几步路的事?不过他也没有恶意,看你新来,跟你开个玩笑。”
我并没有气恼,反倒多了一份安心,觉得他乐意跟我开玩笑,说明并不排斥我。
干活儿的时候,总听到江江喊:
“眼镜——眼镜——”
越是见我忙不过来,越是喊得紧,喊得带劲,音调拖得越是长。
“眼——镜——眼——镜——”
我不想被小瞧,一边大声响应,一边四处连走带跑。只有熬过这一关,才能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小工的主要工作是接灰、送灰。所谓灰,就是河沙、水泥、水混合而成的砂浆。地面开搅拌机的小工把灰搅拌好,倒进斗车,推上吊篮。吊篮用滑轮和一根钢丝绳吊在龙门架下面。马达开动,吊篮就升到楼上。工地上还在砌砖和抹内墙灰的楼上,运灰用的是塔吊,一次运一搅罐,相当于四斗车。只有处在扫尾阶段的楼上才使用龙门架加吊篮这种落后的设备。
吊篮升到楼顶后,我就要去吊篮上把斗车推到屋面,倒出灰,再把空斗车推回吊篮,然后用铁锹把灰分装在灰桶里,提着送去给各个抹灰师傅。
吊篮只是一块几平方米大的平板,一次运上来两辆斗车,有时候三辆,非常挤,凌空的那一边又没个防护,站上去还要晃几下,我颇有些害怕。如果吊篮没有升到位,比楼板矮一截,仅凭双手的力气就推不动斗车了,要用站在前面的左腿的膝盖帮着把斗车一寸寸往前顶。当我双手紧抓车把,背朝虚空站稳双脚,弓着腰,龇牙咧嘴,一心想把斗车推下吊篮的那一会儿,害怕的感觉反倒不那么强烈了。如果吊篮比楼板高那么恰到好处的一截(不能高太多,不然斗车推下吊篮的一瞬间会失控),感觉就是撞上了好运。
一次,吊篮升少了。两次冲击,斗车还是退了回来。灰荡漾出来洒了一地。脸上的汗如雨下,眼镜也沾湿了。我停下来伸了伸腰,刮了刮眉毛。这时候听见江江冲下面喊:
“老施——吊篮上一点——”
马达重新开动,吊篮晃了晃,往上升了一下停住。我恍然大悟。再去吊篮接灰的时候,我紧紧抓住钢管在楼顶边缘蹲下来(不敢站起来),探头朝下喊:“老施——上一点——”,“老施——下一点——多了,再上一点——好——”
几次之后,不必我喊,老施每回都能一次性让吊篮精准就位。
楼顶的围墙在吊篮上来的位置开了一个施工洞(吊篮口),大小只够一个人推着斗车弯着腰通过。斗车从吊篮下来,穿过施工洞到屋面的这段路用煤渣、碎砖块打基础,再铺木方和竹胶板,多有凹陷,不好走。一次,斗车又被困在那里推不动。江江一边取笑我,一边走过来接手。
“你中午吃的稀饭,这点劲都冇得?”
他推起斗车来,看上去真轻松。
“难怪推不动,这个车的轴承坏了。”
“我靠。”
“亏你推了这么多次,你要看下唦,长个眼睛是出气的?还比别人多个眼镜。”
“我又看不出是好是坏。”
“我一摸这个车子就晓得轴承坏了。你推不动不晓得找原因?”
除了接灰、送灰,小工还要给师傅们打下手,比如挪移动脚手架、搭跳板、搅拌抗裂砂浆。抗裂砂浆加水之后又黏又稠,又没个专门的工具,我用双脚把灰桶紧紧夹住,双手握住一根钢筋棍在里面费力地搅动。江江就喊:
“眼镜,我要的抗裂好了冇唦?是嘛这样难唦?你把手套脱下来,拿手进去捏唦。”
祥祥也跟着起哄。而凯凯有一次从旁路过,说:“莫信他们的,这东西有腐蚀性。”
祥祥、凯凯,还有石头和欢欢,是一起从湖北老家来的抹灰师傅。他们和我年纪相仿,又和我是同一天到的孝义,我不禁对他们有些亲近感。祥祥的话格外多,喜欢对我这个新手充能。他放下自己手里的活儿,向我示范如何借助惯性用铁锨往高处递灰,而不是端着铁锹靠臂力一点点往上举。虽然不喜欢他那自鸣得意的劲儿,但这样果然省力不少。
他们干活儿的时候,嘴也是不闲的,开开玩笑,扯扯家常。休息的时候相互让烟,继续咵天、开玩笑,看马路对面住了人的楼房里的女人。我因为不抽烟,就被排除在这项社交活动之外了。
在楼顶干活儿的还有另外一个施工队的三个人:一对四川口音的夫妻,女人三十来岁,头发染成棕黄色,有一缕在额头前悬着;还有一个老人。他们的工作是把拆下来的模板进一步分解成木方和竹胶板。木方要回收,竹胶板则被他们点了两堆火,就地烧了。
干活儿的间歇,老人把我们扔下的塑料瓶捡走,拧下盖子捏瘪,放进一个装过抗裂砂浆的编织袋里。他还拿一根棍子,棍子一头有块磁铁,见地面上有钉子就吸上来收进衣服口袋里。后来烧竹胶板的火堆灭了,他又在灰烬里捡钉子。有时候他看见我推斗车卡在路上,会伸手帮一把。
休息的时候,老人总是凌空坐在吊篮口的一根钢管上。我也喜欢吊篮口,那里视野开阔,有风,但我要用背靠着墙体、手上抓着什么才觉得安全。他问我是不是新来的,哪里人,老板给我多少钱一天。他说的是本地话。我说我还没有和老板谈工钱,他有点吃惊,说这个要先谈好。我说老板是我老乡,他应该不会亏待我的。他仍要我多留个心眼儿,又问我这么年轻怎么不去打工,问我上过学没有,我说我上过高中。最后他对我说:“年轻人不要干这个,不赚钱。”
上午没有戴手套,手上打了四个水泡,其中两个连水泡皮都被磨掉了。一天下来,左脚的袜子底被磨穿了。
睡觉的时候浑身疼,梦在夜里乱飞。次日早上刚醒那会儿有点冷,想到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而被子终会不够用,加上头天晚上脱下的T恤竟然还是潮的,顿时非常沮丧,信心和意志一起崩溃,觉得这件事继续下去是毫无意义的……直到在日光之下干过一阵活儿之后,心情才好起来。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汗流个不停,身上的衣服一直没干过。我把T恤的下摆撩起,在侧边揪成一团,夹在腋下,让后背和肚皮露出来。如果有一阵凉风吹过,哎呀,那真是一种享受!累过之后,喝水是甜的。一口凉水下去,仿佛体内有一条半干涸半淤塞的管道被疏通了一般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