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
【萧惠】,陈荣捷注,毛奇龄《王文成传本》卷二(页十七上)作“蕙”。佐藤一斋谓据《王文成传本》,乃雩都人。《新释汉文大系》《传习录》与《〈传习录〉诸注集成》沿之。一斋误矣。《传本》云:“曰萧惠,曰何拙先(注:雩都)。”则雩都指何拙先而非指萧惠也。下文“曰欧阳巽之”,亦不提其里贯,不曰里贯不详也。余重耀《阳明弟子传纂》目录(页十七)有萧惠。注云:“《毛传》本作蕙。”而不言其里贯。同页门人诸人,几皆有里籍。《明儒学案》与《阳明弟子传纂》均无传。故字号事迹亦不详。薛侃所录,只此条用名,或以惠年轻也。
【替汝克】,陈荣捷注,《景德传灯录》(《四部丛刊》本)卷三(页七上)载一僧来参初祖达摩云:“我心未安,请师安心。”师曰:“将心来,与汝安。”阳明每用禅语故事,此其一也。湘本“汝克”下空四字。
【美色令人目盲……】,参见《老子》:“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爽; 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非礼】,陈荣捷注,《论语·颜渊篇》第十二,第一章,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戒慎】,见《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认贼作子】,陈荣捷注,此譬出《楞严经》卷一(《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十九册,页一八)意谓以好美色等为真心之好,等于以贼为子。
【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邓艾民注,参见《书王嘉秀请益卷》:“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世之学者执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为为己,漭焉入于隳堕断灭之中,而自任以为无我者,吾见亦多矣。” 又参见《从吾道人记》:“夫吾之所谓真吾者,良知之谓也。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恶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笃敬焉,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笃敬焉,斯恶之矣。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恶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
引陈荣捷注,刘宗周云:“天理二字,是家当。先生又每每说克己二字,正求所以保任此家当耳。”(《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十五下。)
笔记
萧惠问:“自己的私意难以克除,该怎么办?”
先生说:“来,把你的私意拿来,我来给你克。”先生说,“人必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我也很有为己之心,不知为什么不能克己。”
先生说:“那就说说你的为己之心吧。”
萧惠思考了很久,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认为很有为己之心。如今细细反思,看来也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说:“真己何曾与躯壳脱离?恐怕你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就说你所谓躯壳的己,难道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萧惠说:“正是因为这耳目口鼻四肢。目贪恋美色,耳贪恋美声,口贪恋美味,四肢贪恋安逸,所以不能克除私意。”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美色、美声、美味等等都是害你的耳目口鼻四肢的,哪里是为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如果是真正为你的耳目口鼻四肢的话,就应该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只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是真正为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好。你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事。你如果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做到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哪里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能自主地勿视听言动?这视听言动都是由你的心控制的。视听言动都是你心的功能。你的心用目来视;你的心用耳来听;你的心用口来言;你的心用四肢来动。如果没有你的心,便没有耳目口鼻。所谓你的心,也不是指那一团血肉。如果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你的心,实际上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就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称为仁。这性之生理,作用在眼睛便能视,作用在耳朵便能听,作用在口便能言,作用在四肢便能动,这视听言动都是天理的作用。以天理主宰身体,就称为心。这心之本体,原本只是个天理,原本没有不合礼仪之处。这才是你的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己,就没有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你如果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每时每刻省察克治、存心养性,惟恐亏损了真己。才有一毫不合乎礼的念头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无法忍受,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真正的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你现在的做法是认贼作子,怎么能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常人常把欲望当做本体,当做天性。以为享受声色犬马是对自己好。其实欲望就是身心之贼,就是损耗身心的元凶。现代人,多少身体疾病都是因为贪图美食美色引起,多少心理疾病都是因为贪图名利功业引起。
真正为自己是涵养自己的天性,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精神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