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老屋西面的那堵黄泥老墙倒了。我乍一听,心头一紧,如同得知一个伴我长大的故人突然离世的消息,脑袋“轰”的一声,思绪陷于紊乱。
老屋是由郑家祖上留下来,很早的时候,郑家大宅在银河村里称得上是很不错的。
坐北朝南的方位,碧瓦褐檐,雕梁绣柱。自地平面迈上五重用糙泥粒和厚石板堆砌而成的台阶,便到了大宅的横槛,抬头可见到雕绣着山水田园图的匾额,此匾额非同如今现代房屋门前上悬的匾额,它是不凹凸的,横跨在整座大宅的门头处。
自右往左有五幅图分别为田园、家禽、农耕、纺织、山水。田园之蚕种桑叶、荷锄田夫;白日鸡鸭嬉戏,黑夜栏内禽栖。丁壮荷锄农桑,妇姑绢织缃绮。清泉松间,碧水兰庭。
百多年来,图画的色彩和轮廓看起来依旧栩栩如生。两侧飞檐上,雕刻着梅花与鹿,其精雕细琢以及颜色的浓淡甚是相宜,图案精美,活灵活现。
走进正门,便是宽敞明亮的堂屋,地面是蓝色的基石,几个小孩儿在此处乞石头子的画面蓦然从眼前闪过,他们仍是那般活泼、欢乐。
在那个童年没有与兴趣班挂钩的年代,放学后的我们总是乐在各种小游戏中,比如乞石头子、丢沙包、玩弹珠等等,每次都有受伤和争吵,然而下一次再一起玩的时候依旧高兴。
堂屋上面是二层阁楼,我们叫之“楼佰”。它是用实木板和房梁搭建的,有个专门的木梯上去。
这个几十平米的空间是我小时候的整个世界。伯父莫名其妙来劲儿要骂小孩儿,我就去那儿躲;伤心哭泣时我也往那儿藏。时隔多年,他已辞世,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
我记得那时候一旦往那儿一躲藏就是大半天,常常陷于思考。透过阁楼的窗台可以看到整座房子的屋顶,那时候我感叹于这样的感觉,就像看到了整个世界一样,明亮而辽阔。
我想,我要快点长大,长大后就不会被骂了,如果可以,最好是离开这里。
而今果真离开了那块土地,奋力挣扎在名利与虚荣的喧嚣中,浸染在浮躁的社会追求美好生活。却也逐渐明白,一个人无论走多远,他的心都深深根系在生他养他的那片热土。
余秋雨先生说:“在这喧闹的凡尘,我们都需要有适合自己的地方,用来安放灵魂。也许是一座安静的宅院,也许是一本无字经书,也许是一条迷津小路,只要是心之向往,都是驿站。”
而属于我心之向往的驿站,就是我深深爱着的这座摇摇欲坠的黄泥老屋吧。
老屋的堂屋里又得一小门,出来是一个四面的露天方井,我们就叫它作天井。南北分别为主堂屋和副堂屋,是家族第十二代人住的地方,床几椅案,简陋无比。
西面是我的父母在八十年代时煮饭的地方,单有一张长木桌和一张长板凳,小的灶台和烧锅,亦是非常简陋。
我从出生开始,就是在西边的厨房里吃饭和睡觉,父母和我三人挤在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除了放灶台和家具,所剩的空间异常之窄。
到后来,大伯父二伯父都搬去了县城,腾出了主堂屋,我和父母才得以搬去主堂与之附带的房里住,而原本住的西边的地方就作为一个大的厨房了。
那个时候的日常便是,当黎明第一道曙光出现时,父亲就到田野里干农活去了,我和母亲则是一整日在这大屋子里东腾腾西做做,将大块干柴劈开储存到柴房里,用硬扫帚把露天方井的青苔刮扫干净,农忙时还用稻梗来织扫帚等,做各样的事情,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农村里的日子总是显得特别长,当一缕缕光亮在老屋的墙壁从西边游走到东边,一天才算结束。
晚间结束了一日的干活量,我和父母亲便一起坐在主堂屋的大竹椅上谈笑风生,听父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有时他也讲四大名著。我对于四大名著的认知,全部来源于晚间时与父亲同处的这段时光。
有太多太多疑问,而父亲总是非常耐心地讲,相反是我常常忘记,父亲都当是第一次给我讲故事,绘声绘色。
有时父亲也和母亲讲村里面的故事,虽然我不知道故事里所指是谁,但是听起来津津有味。
当我长到少年,老屋已岁月摧挫得很残旧了,两堵直角而起的墙从直角处分开,倘若有连日的雨水侵蚀,它有可能会坍圯。
屋顶的砖瓦也有松动和破碎的,有时候会在你不经意时掉下来,吓得心里一阵跳,为此父亲找人修过好多次。打我记事以来,每隔两三年台风过后都要修补一次。
如今母亲说的,倒塌了的那一堵墙,是从西面的通道过去,另外四维堂屋围着一个天井的房子,像这样的天井有三个,而每一个天井的四面都有主副堂。
那是一次台风过后,雨一直下个不停,由于雨水过多,那一堵早已裂开的墙再也经不住,倒下了。而挺立于后院天井的石榴树似乎知道那面墙已倒塌似的,拼命地在狂风骤雨中摇曳,树叶被大风鞭打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而那一堵墙是整一面倾斜倒下来的,随着一声巨响,地平面升高了六十余厘米,墙的厚度,概可想见。但它却离石榴树更远了。
如今整一座屋子都已成为了危房,而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将变成斑驳的回忆。搬走了衣食住行所需的工具后,残存的旧物品,件件触人心弦。父亲为我亲手钉作的奖状框,专门打不听话的我的软胶鞭,太多太多……
因为是危房的原因所以不敢再住,我们搬去了用钢筋水泥建造起的楼房。它坚固,且比老屋干净多了。可是它哪及老屋在我心中的分量啊。
老屋,是我住了二十年的地方,用各种颜色油笔在牌匾上雕刻的鸟兽虫鱼,承载我二十年的记忆。
虽说长大后因为在学校寄宿的原因就很少在家住过了,但每次回家,我依然坚决不住新屋,而是住在老屋里我曾经住的房间,那泥墙老旧的味道和蟋蟀嚷嚷的响声都让我感觉无比亲切。
时过境迁,天井的青石板上长满斑驳的青苔,后院的石榴树又长高了几丈,高过屋顶,淹没了曾经的回忆。石榴树叶枯了落了,掉在屋瓦上,掉在四面的露天方井,因无人清理,越积越多。
如今倒下了两堵,随着星辰更替,岁月的流失,它最终会归于尘土,也将会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如此,多伤感啊。
还有那棵越来越高大的石榴树,在历经日月的更迭后,即使身披满目繁星,但没有了老屋的陪伴,它会寂寞吗?
没有人能永远地留住岁月,像我不能永远对老屋不离不弃一样,也如老屋不会永远为石榴树阻挡狂风。
老屋,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虽已衰老不堪,但慈祥如故,温柔地拥抱每一次风尘仆仆而归的我,那种感觉温暖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