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

1

假啤山上有所音乐学院,我在那里上学,山下的裙带路有座公寓,我在那里租的房子。

房东镁条太太今天居然肯等我回来,她不再裹着一件丝绸的旧睡衣外套,而是穿戴得整整齐齐。

“镁条太太,您不睡觉啦?”

“上楼,我有一些事找您商量。”

在往常,她会因为我回来得太晚而抱怨,今天,端坐在我客厅里的这位中年先生似乎让一切有了转机。他礼貌地站起来打招呼,个子和我差不多,脸色温和恭良,甚至有些可爱。

“我叫马丁。”

“桃西”。

我们握了手。

“是这样的,我来说吧……”镁条太太坐直身体:“这位先生今天下午刚到,其他客厅的使用者已经满了,桃西小姐,你们能不能公用这间客厅,只是暂时的,下个月有人要搬走……”

我虽然有一些不满,但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可以,您呢?”

“当然,谢谢您,好心的小姐。”

他的卧室在楼上,由于时间晚了,我们没有进一步认识。

第二天,我刚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马丁先生就已经坐在客厅布艺沙发上喝山泉看假啤报了,他像兔子一样呆住,假如有耳朵一定是竖起来的。

“对不起小姐,十分冒昧。”

“没关系。”

我出门上课:“再见。”

马丁刚要开口,又像说错话似地憋了回去:“晚上见。”

2

裙带路依山而建,出了公寓门抬头就是学校,它像飞来的一样突兀在山壁上,使人见了就不安好心地想象它会掉下来。上山的路很陡峭,可以抓着两边高低参差的吊环,也可以在中间攀登,但后者必须使用假啤山配套工具。反正无论哪种方法,我们都要手脚并用才能到达闸口,很多人因为上学或放学掉到仙鹤上西去。假啤是恶意的,我常常这么想。

路上我遇到松本老师,她有配套工具,爬起来省力许多,我艰难地在吊环之间晃荡,同时还要听她说话。

“音乐节快到了,今天排练节目。”

她这么说显然是要我进行评价,因为昨天校长已经广播过了,我略一思考,说:“太好了,不用上课。”

“那就好,我带你们班。”

闸口与山体垂直,相当于校门,我们从洞口放下的绳梯上爬进来,这下就站在了闸口上,下一阶段的路是平缓的石砌,不累人但硌脚,松本老师穿了双厚底鞋,她身材高大,体态匀称,走路很稳当。

我们一块进的练习室,一束阳光打在指挥台上,她走进里面,短发由本来的栗色变成金黄色,鼻头发亮,高档布料的复古西装衬托出贵族气质,几个女同学不得不崇拜地看着她。

午饭后的散步在后山进行,很大程度上能偶遇梨花,她是除了闸口管理员之外唯一居住在假啤山的人,山上能吃的动植物全在她名下。以往梨花总是一个人,今天却和E星人在一起。

眼前的E星人和其他E星人没什么两样,碧发金眼,皮肤雪白,身体颀长,雌雄同体。最后一项无法用肉眼看出来,他们的长相在男和女之间浮动。这位生得男人样,身穿篮球服。

我故意朝他们走去,想结识这位奇怪的人。和梨花话没过几句就切入正题。

“啊,这是我男朋友。”

“啊,你好。我叫小E。”他握了握我伸过去的手,表情很是不屑一顾,听说E星人是歧视地球人的,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完美的生殖系统。

“我叫桃西。认识你很惊讶。”

“认识你很优越。”小E实话实说。

梨花见争端要起马上圆场。我们一起练了会假啤操,时间很晚我才不情不愿地回练习室。

3

果然晚上见,马丁已经换了睡衣坐在沙发上,膝头是一台小巧的笔记本电脑,一盒打开的曲奇饼干放在手边。

他先打招呼:“晚上好。”

我去吧台倒了一杯醒神的饮料,乐章高潮部分的排练一直搞不定,松本老师第一次生气,大家的情绪也很低落。马丁好几次回头看我,好像在找准一个绝佳的时机。

“我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不做介绍就相处有些不对劲。”他终于说道。

我只好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一边说:“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主修小提琴”。

他嗯嗯应着,把曲奇饼干盒递过来,我拿了一片。

“这是晚上房东太太送来的,抹茶味。”

“房东太太是个不错的人。”我拿这句话应和。饼干很普通,我更加坐立不安,况且他穿着睡衣,拖鞋上还有水渍。

马丁用手托着脸,那茶色的眼睛向上翻着,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其实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中被解释为想象。

“是吗,我不擅长琢磨人心,尤其是在德国都灵的时候。我和一个法国裔的女人好了,她温柔体贴,小家碧玉,我们常常在夜晚跳华尔兹,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偷走我的稿子交给老情人,那稿子我写了半年,没有任何备份,就算有备份她也一定会给我毁掉!”

他哆哆嗦嗦地把一块饼干送进嘴里,使劲嚼着:“这还不算什么,我太信任她,她熟知我的一切癖好和秘密,把这些东西也告诉了那个老情人。那家伙也是个作家,他把我的特点写进了笔下的人物里,听说是一个碌碌无为平庸无能的人物!”

“然后怎么样了?”我抱着八卦的态度追问下去,极为顺手地拿了块饼干。

“她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是在和她的电话里知道这一切的,”他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双手捂住脸,口中念念有词:“我是那么爱她,但她却为了另一个男人做卧底,还演得那么逼真,我对她那么好,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本来,按照常理,我应该对他产生同情,尽管他在这个故事中是个受害者,表情也很悲愤痛苦,但我全程却是看热闹看笑话的心态,大概因为他太坦诚又急于倾诉,感情过于外露又不加收敛。况且我是个陌生人,年纪也轻很多,这使他在我心目中没有架子,不体面,可以被瞧不起。

我本来心情就差,多少搪塞了几句话就准备去睡觉了,留他一个人仰望着天花板,而笔记本电脑的屏保早已经出现。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看假啤报,也没闻到咖啡的味道,由此得出他作息混乱,曲奇饼干没吃完,封口大开放在原地,一些碎屑落在沙发上,由此得出他生活散漫不讲究,可能伴随健忘。

4

高潮的排练如约进行,松本老师再一次发火,大家都不在状态,她放给我们一天假休整休整,我现在就混在群众中出来了,几个女孩留下来和她说话。

在回公寓的路上我遇见了小E,他要回码法区的E星人聚居地的家拿衣服,我一见他就知道会是这样。他的衣服非常脏,满是黄的红的绿的酒渍。

据小E说昨天在酒吧,他骂一个人残疾,又骂假啤山人残疾,骂日耳曼人残疾,民族主义情结很重的人们群起而骂之攻之泼之,最后他骂地球人残疾,于是没有人再坐视(几个E星人站起来是为了看热闹),我们的E星人被连推带搡地排斥出了酒吧,第二天这么站在街上。

我嘲笑了他一通,询问梨花的去向。小E说她被仆人接回日本了。

“回日本干什么?”

“卖房子。”

“卖房子干嘛?”

“定居假啤山。”

“哦。”我想了想不对劲:“你们要结婚啦?”

“你才知道。”他用有些抱怨的语气,好像我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本该关心他似的。

“我要做伴娘。”

“好,反正还没人选,伴郎也没定,你随便找一个吧。”

我答应下来。

“再找个伴娘郎,我的弟弟应该能胜任。”他异想天开地来了这么一句。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他衣服上的酒渍经过一夜的发酵散发出酒糟味,现在流下的汗水又发出汗臭味,我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并肩走着。

这条路两旁没有树,也没有任何能制造荫凉的东西,时间到了最热的时候,太阳光照得人半眯着眼,我们都流了很多汗,步伐越来越拖沓沉重,他身上的酒味愈加浓烈醇厚,使得导盲犬都迷了路,小虫一接近他就醉醺醺地减慢飞行速度,一飞过他又马上被毒辣的阳光叫醒。终于,一个长满树的路口出现了,小E提议拐进去绕路走。

风立刻凉爽起来,风景变得迥异,我们的步伐却更加慢,然而轻便许多。我买了两根冰棍,给小E一根,他说码法区快到了,在这种情境下像是句式回报。码法区果然快到了,我远远望见一头接一头的碧法,还有阳光下一对对闪亮的金眼。

码法区的建筑具有非地球性,不仅仅是风格样式,所用的物质也都来自E星,具有传统的E星性。其实E星很早之前就进入现代化了,但码法区由于是移民重灾区所以比较落后。

小E家在阶梯顶端。阶梯本身作为住房存在,每上十几层就会出现一扇门,这门就像画在阶梯上的门的画,但门把手真真实实凸起着,转动它的话门也真真实实能打开,打开后会有向下的阶梯,走几步就能进入内室。我之所以能侃侃而谈是因为我们已经打开门下了台阶进入内室了。

小E的弟弟(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弟弟,小家伙很女性化,脸蛋美丽可爱,头发长长垂至腰际)——男男——兴奋地跑过来喊他哥哥(声音清脆甜细),小E稍稍爱抚了他两下就进入到更里面的内室,这下男男的注意力都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

他用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屋子一角瞅我,像只怕人的小动物。因为知道还会和他在婚礼上第二次见面,所以这第一次见面是可以浪费的,怎么浪费呢?我把屋子的角角落落都用目光扫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不去看他,但我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的碧发,第六感也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大眼睛。

此刻我的形势很复杂,不光是视觉和第六觉被占据,还有听觉方面,小E在内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嗅觉方面,无处不在的E星物质发出奇奇怪怪的味道;肌肉组织方面,一直扶着墙的右手和始终站立不动的双腿发出酸酸麻麻的感觉;味觉方面,嘴巴里冰棍的灵魂发出菠菠萝萝的滋味;而且我的心理活动也很丰富。

小E终于走出来,除了提着一个小包外还换上一身唐装,唐装是无袖短摆的,简直美轮美奂。

下楼梯的时候,一个腿上有赘肉的E星人下在前面,他双腿交替,速度奇快,赘肉甚至制造出一定的稳定的频率。我怕它会与阶梯发生共振,不过我们巧妙地制造出不同的频率进行干扰,成功化解了一场极有可能发生的人间悲剧。

5

一个下午,休整完的大家重新出现在练习室,但还是没一副好样子。听说松本老师去了大西洋的海边休整,当我看到她脸上晒出来的雀斑时才信了这话。她已经受过大海的鼓舞,有了决心要在今天征服高潮乐章。

收拾了一会儿后,松本老师深入演奏席与大家亲切交谈,询问对指挥有什么意见,遇到了什么困难,一边听一边记在小本本上。她总是自顾自指挥,现在本该陆续提出的建议在短时间内一窝蜂涌到小本本上。

她并没有和每一个人交谈,而是在每个乐器组和一半人交谈,因为只要几个人就能把意见补充完整,再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她没有和我交谈,可我有一个和大家不一样的意见。

松本老师要从演奏席抽身的时候小本本已经被记满了,总共有四十多页,她踌躇满志地回到指挥台,攥紧指挥棒,开始演讲交谈成果。

“首先,感谢大家(我:记住是一部分大家)乐意提供帮助,其次,我要为自顾自指挥向你们致以沉重的歉意。”

在某个同学的带动下,演奏席慢慢发出介于热烈和冷淡之间的掌声。

“谢谢,下面我将朗读同学们提出的真挚宝贵的建议。”她开始翻动小本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副全框眼镜戴上。

“大提琴组同学认为,要加强乐器组内合作,扩大至整个演奏席的合作,大力扶持技术落后的同学,不搞技术阶层分化,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小提琴组同学认为,演奏是一种集体行为,要促进集体无意识,集体月光效应,集体晕轮效应,集体皮格马力翁效应,杜绝集体马太效应,集体破窗效应,集体塔西陀效应,集体帕金森效应。”

“小号组同学认为,演奏的本质是空气震动,演奏的音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乐器和空气质量。要深化改革就要成立乐器保养小组,设立经费,购买玻璃棒搅拌空气至均匀。

“长号组同学认为,演奏效果受演奏外部环境影响,外部环境是客观存在的,不易改变的,但意识具有能动的反作用,所以同学们要切实注意敏感值k的调节,当k<0时,敏感值下降,不易受影响,当k>0时,敏感值上升,易受影响。”

“咳咳,因为小本本写不开,架子鼓和三角铁等几个同学的意见没有征集到,你们有不同意见可以现在说出来。”

她望向演奏席后排,目光中带着寻觅,嘴角上挂着微笑。她这样翘首了很久,演奏席发出一片骚动,我只好起身打破这种似僵非僵的局面。

“我认为,认为,认为,大家之所以状态欠佳与新鲜感有很大关系。一首曲子的新鲜感不仅来自同学们的认识,也来自于演奏场景,就像电影中的背景音乐会因为画面而格外生动。我的朋友要结婚了,如果能将其与婚礼融合,演奏者与出席婚礼的人共同表演,营造出场面的变化性层次性……”

“非常好!”松本老师由于过于激动打断了我的话,她满面红光,更加踌躇满志:“非常好,婚礼是多么美好!”

我不由得猜测她到底是结过婚,还是结了婚,还是从来没结过婚。

6

小E和梨花方面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于是排练展开,我的生活变得繁忙。

马丁方面仍然保持混乱的作息和随意的生活,我基本能以等差数列的顺序在早上看见他,以斐波那契数列的顺序在晚上看见他,由此怀疑他在学生时期数学很好。每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无非在喝山泉或者打字,我非常羡慕这种能在家做的工作。

松本老师方面表现出极大的积极性,脸上的雀斑在化妆品的滋润下渐渐消失,恢复往日的干净白皙。我之所以能看得这么仔细是因为现在我和她在咸亨巴克面对面约谈排练的事宜,距离不到半米。

年轻侍者端着的餐盘上放着两杯冰美式,一碟茴香豆,他款款走来,年轻的模样充满对事业的希望,不料,松本老师把腿伸得太长,侍者不幸绊了一跤,茴香豆全部洒在了桌子上,一些还掉到地上狂野地蹦了两下。他连声说着抱歉之类的话,眼光躲闪地寻找经理。

桌面是二维圆形的,豆子是三维圆形的,形势非常复杂:

假如一个个地捡豆子,那么速度会非常慢,不仅会引起我们的不满,也会招致经理的注意。

假如把豆子都拢到桌边,再让它们自然掉落到盘子里,豆子就会在扇形边缘分散,有一些会掉到地上,更加影响其他顾客通行。

假如把桌上的豆子全部推到地上,再拿扫把清扫,不仅拿扫把的行为会引起经理注意,很多豆子也会因为初速度滚到很远的地方,更难清扫的同时还会干扰其他顾客。

最好的方案是把桌上的豆子聚拢到中心,再捧起来放进盘子里,余下不能捧起来的一个个捡起来,至于地上的豆子可以一个个捡起来,因为数量不多,相距不近。

侍者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策,而且选择了最好的方案,我由此想到他行事稳重,思维迅速周到。松本老师出于歉意帮他捡豆子,并且承诺会向经理解释来龙去脉,侍者仍然道歉,脸上对事业的希望暂时消失不见。

待一切都妥当之后,我们重新端正好态度谈正事。

“这样……”我略一沉吟:“您能扮演神父吗?这样能统御两个不同的场景。”

“真的吗?太好了!”她脸上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颜,还在座位上扭动了两下,像是小朋友被老师指派完成什么任务。

我夹了一颗茴香豆,豆子被牙咬开的瞬间一个灵感突然光临:“啊,您能用指挥棒运输戒指吗?就是,啊,把戒指提前套到指挥棒上,指挥的时候顺势把戒指倒在新人手上。”

在我说的时候松本老师一直前倾上身,不断点头表示赞同,眼睛也越来越亮。

“天哪,太浪漫了!”

我有些得意,向后坐了坐,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端起牛奶慢悠悠地啜。

“哦,还有!”我一旦受到鼓舞心情高涨,就更容易有灵感:“乐章高潮过了之后乘马车出去!就是,提前准备一辆大马车,高潮的时候我们陆续登上马车,高潮过后马车从中间过道驶到外面,这期间演奏仍然继续,马车要慢慢走,这样观众可能会跟出来继续听,路上的行人也会被吸引,我们一路上不停演奏,一直到码法区,还要登上阶梯把他们欢送到新房!”

在我说的时候松本老师把手捧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脸上放出光彩,估计心思早已到了婚礼现场。

“天哪,真的太浪漫了!”她在浪漫面前已经除了浪漫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使用了。

我更加得意,与此同时一种轻蔑也从得意的温床上滋生出来,她以前可是自顾自指挥,现在却接连赞成我的创意,这种赞成没有深思熟虑,没有主见远见,有的只是她对于婚礼仪式的痴迷。我们排练的初衷是为了音乐节比赛,不能把整首乐曲在评委面前演奏完是不合理的,而且把观众带走也影响音乐节进程,虽然演奏的过程我们每个人可能沉浸其中,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但太不尊重规则也是不行。

我替她做了做对自己创意的批判性思考,说:“这样吧,我们演奏完整首乐曲再乘马车出去,不会影响比赛正常进行。”

“不行,这样会破坏气氛,高潮之后马车开动能维持住高潮,也能调动观众的情绪。”她终于肯否定我了,在我否定自己之后她又否定了我一遍。

“您觉得是我们的节目重要还是整个音乐节重要,我们可能会耽误别人的日程安排。”

她也靠在椅背上,头低着,眼睛瞪着我,紧闭着嘴,最后还是张开了:“那我和委员会说把节目安排到最后一个顺序。”

她真的太想完全实现我最初的,也就是是她最喜欢的创意,以至于这个创意在她的极力维护下倒像是她想出来的。

我哑口无言,最后还是说话了:“您有如此神通的话那很好。”

松本老师的脸色因为愿望的实现多云转晴,催着我想出更多更好的创意,但接下来我再也没有产生新创意,只是谈论具体的实施细节,尽管这样她仍然保持高昂的情绪。我对于松本老师,可以学习的,有一些,可以崇拜的,很少。

7

隔了两天后,这天早上我看见马丁了,有山泉没有报纸,我告诉他马车会经过外面的街道,他说自己要写作,如果有空的话会出去看看。我偷偷瞅过马丁的电脑,他好像在忙着写一部乡村小说。

忘了说,今天早上沉闷的公寓里发生了一件小插曲。当时是这样的:马丁在打字,我在擦拭小提琴,他很久以前就知道我是拉小提琴的,但好像故意不谈有关的话题,直到这个时候(并不是一个好时候)才小心翼翼地谈及。

他说:“你很奇怪。”

“哪里奇怪。”

“你不如我会擦。”

“擦什么?”

“小提琴。”

“呵,你会擦?”

“我会,我学过,学过擦也学过拉。”

不用我追问,他自己接着说:“唉,我小时候很有兴趣,家里也有一把旧提琴,后来上学,成绩不错,重心全部转移到学业上,大学毕业之后接连换了好几次工作,最后才替不出名的杂志撰稿,写的内容也不喜欢,我喜欢写小说,那次,法国裔女人那次,是我第一次正经开始写一部小说,可是老天却给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本以为他会讲出什么花样来,原来换汤不换药,不过我也随之确定写小说对他来说是一件颇为重要的事。

马丁又把和上次差不多的话讲了一遍,再次捂住脸,不过这一次他少了些愤怒,多了些悲伤,我快要同情他了,只要他能挤出几滴眼泪来。

“好几年,我都活在阴影里,没有一点灵感,可就在去年,”他把手从脸上移到膝盖上,努力想挤出几丝微笑,眼圈泛红:“灵感终于眷顾了我,隔了四年啊,就是现在在写的这部,我学聪明了,不再用稿纸,电脑有开机密码,而且我随身带着,谁也偷不走了。”

我没有同情他,也不再瞧不起,只是心存感慨,想起了自己以前辛苦练曲子的日日夜夜,追梦人都是同一种人。我真情实感地安慰了他一番,联系联系自己的情况,结合当下和未来,他认真地听,眼睛泪光闪闪。由于太真情实感我甚至没注意到时间,结语很仓促,走得很匆忙,还被地上的插座绊了一跤。

8

音乐节终于来了,一想到还有几个月就能毕业我就把小提琴拉得欢快无比,音乐节终于来了。

在后台,我第二次见到了男男,因为不知道还会不会第三次见面,我表现得相当积极热情,五大感官全心全意地为男男腾出地方:

视觉上,男男穿着一套用E星物质制作的E星传统服装,黑白两色,男男的脸蛋红扑扑得,眼睛大大得,嘴巴涂了口红的,一笑就露出的小奶牙是洁白的。

听觉上,男男叫我姐姐,好几声姐姐,还说许多其他的话,逻辑可爱无敌,声音像是夏天甜品店里芒果味棒棒糖和草莓布朗尼的结合体,再加上哥哥埋单,在布满荫凉的小街上边走边吃,一只小花猫跟在后面,啊,联觉buff!

嗅觉上,不知是香水还是沐浴液的味道,男男超级好闻,香香甜甜,像是刚从伊丽莎白女王的花园里跑了一圈钻出来,口袋里还塞着满满的皇家糖果。

触觉上,我斗胆在他哥哥面前拉了拉小手,温温的,特别软,趁他哥哥不注意的时候摸了摸小脸,又滑又嫩,皮肤好得要命。

味觉上……这个没办法说。总之,男男啊,你为什么是个弟弟?我问小E,他说,他想要弟弟,所以就喊弟弟了。

“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叫男男?”

“因为我想要弟弟。”

“……”

我们要观看完整个音乐节才能轮到自己上场,期间排练了几次,都以很好的效果收手,反正只表演一半就走人。

音乐节进行到尾声,观众席和评委席都坐立不安,有的甚至已经离场,大家不断查看时间,生怕耽误了自杀、约会、看电影等紧要或无关紧要的事情。其实大多数人根本无事可耽误,他们自然地一到接近尾声就如坐针毡,生怕会被人群落下似地急着出场,可被落下又如何呢我的朋友?又或者急切地想奔到时间的下一站,可慢一下能怎么样呢?下一站又是什么呢?谁曾想过?

无论如何,将要登场的我们精神饱满,意气风发,马车就绪,队形就绪,只等前面的节目演奏完毕,人员撤下。

要上场了。

上场了。

台下没有多少期待,大家倦怠无聊,我有信心让他们耳目一新,松本老师更是如此。

一开始,肃穆传统的演奏让观众觉得意料之中,接下来,层次繁复的表演让他们伸长脖子,我们感染他们,撩拨他们,诱惑他们,哈!来吧,想走的混蛋!

松本老师用指挥棒运输戒指的时候,前排的几个女观众被浪漫地高潮了,发出娇弱急促的叫喊,几个男观众被浪漫地满脸坨红,紧紧夹着大腿。乐章高潮,华丽高大的马车开上舞台,强装矜持的评委终于把持不住,纷纷冲进观众席找一见钟情的异性激吻,不一会儿便交缠在一起,即使双方的伴侣来了也拆分不开。随着乐章展开,观众席的各种声音也幻化出极其细化的音高和极高水平的音准,节拍忽快忽慢变化无穷,与乐章合二为一齐头并进。我看向松本老师,她双腿抖动不止,表情沉醉于所有频率的震动,上马车时我不得不搀扶着她。

来了!马车要走了!

然而观众都沉浸在性欲里,自顾不暇,谁也没注意我们驶下舞台,又慢慢地驶在红毯上,我清楚地看着他们涌动的肉体一排排掠过眼前,男男痴痴地看着这一壮观的奇景,小E捂住他的眼睛低头沉默,梨花偎依一旁。

外面下雨了,街上没有人,但有些人在透过窗户观看。

乐曲进行着,雨水落到乐器里,使声音有稍微的失真。这样仍然是浪漫的,松本老师的微笑告诉我这一点。

雨越下越大,眼前模糊一片,那条迷路的导盲犬被主人遗弃,浑身湿塌塌地游荡,漫无目的,我把它抱上车,决定养着。

小E一直看着我下车,把狗抱起来,上车,他抱歉地摸了摸狗头,一滴绿色的水落在狗身上,然后一滴又一滴,是小E的头发掉色了。他直起身子,绿色的液体继续染绿他白色的礼服,男男的头发也掉色了,梨花警惕地看着我们,看来她知道内情。

我默不作声地演奏,眼角的余光观察到他们的头发渐渐变成白色。白发安德鲁,人类种族中雌雄同体的一支,在几百年前抹除劣质基因的计划中消失了。

然而马车上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明显的变化,但他们陆续停下演奏。我停下的目的是不想招来更多居民注意,训练没有白费,我们做到了集体主义。

街道两旁的住房一幢幢拉上窗帘,是那些第一个注意到而不想让其他家人注意的人。也许,人们早在接纳E星人移民的时候就开始反思抹除劣质基因计划了。E星人比白发安德鲁人幸运,他们有独立的星球主权。

9

一个人出现在街上,他远远站着,好像在等我们接近。我眯着眼仔细看,粗笨短小,原来是马丁。

没等马车走近马丁就跑过来,梨花紧张地抓住小E的胳膊,我告诉她没事,这是我的朋友。

他那小短腿竟一步跨上马车,衣服湿得透透的,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

“桃西!我*你大爷!”马丁怒形于色眉毛打结不像在开玩笑,可我一时想不起哪里得罪了他。

他两手伸成爪状抖动着,说话咬牙切齿:“插座!插座插座!”

“我走的时候被插座绊了一跤,把插座弄坏了?”

“电脑电脑!电脑电脑!”

“电脑怎么了?”

“小说!小说!小说!”

“小说怎么了?”

我疑惑不解,全马车的人一言不发,看他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

“马丁,到底怎么了?房东太太死了?”

“不是不是!不是那该死的老太太!”

他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停走动,这时忽地凑近,长鼻头快要戳到我脸上,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走的时候,把插座,绊坏了,电脑没电,自动关机,小说,正在编辑,开机,什,么,都,没,了,十,几,万,字。”

我作为被告终于知情了,他说完后退一步,双手叉腰瞪着我,使劲喘气以压制住怒气,我不想触怒他,使劲憋着不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是想笑,不行,我一定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接下来的一秒钟里,我进行了如下分析:

笑,一般出于快乐,掩饰尴尬,悲伤到极点精神错乱,我既不尴尬更不悲伤,属于前者,为什么快乐呢?快乐,来自马丁的表现?不,不,不要逆向思维,现在分析笑的客体马丁,笑的主体我,以及我和马丁的联系。笑这种行为在我们的联系中发生过吗?是的,第一次聊天,我因为看不起他而想笑,可后来我又看得起他了,可我有可能再次看不起他。第二条支线分析,指向事件中心小说,马丁的新小说没了,下场和旧小说一样,这个巧合可能是笑点。我嫉妒他写小说吗?他有点才华,但这点才华不值得嫉妒,况且我还不知道小说写得怎么样,我好像羡慕过他在家工作,但这还没到嫉妒的程度。幸灾乐祸?别人倒霉自己开心,因为这种人性?

时间已经超过一秒钟,我的笑很复杂,很值得研究,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再多出任何一秒,我必须和马丁对视,在他茶色的虹膜和我黑色的虹膜之间确定一条直线,因为这是在婚礼上,我们在一个移动的婚礼上,马丁的出现是不浪漫的,从松本老师微皱的眉心可以看出这一点。他没有雨有的文化底蕴,没有乐器有的靡靡之音,没有空荡街道有的特殊意境,他只有来自俗世的愤怒,尤其不合时宜令人生厌,极其缺少能让我们原谅他的姣好容貌。现在最该做的是尽快让他离开。

“听着,马丁,对不起,你愿意重写的话我可以替你打字,但是具体的事我们可不可以回去再说,今天是我好朋友的婚礼。”

“为什么婚礼比我重要,两个人的事就比一个人的事重要吗,为什么让我等待,少数服从多数就是正当的吗?”

雨泼溅着,马丁的音色潮湿,像一条白色的浪线在海面推进,我则是那逃命的拖船。

“马丁你清醒一点,小说已经没了,婚礼正在进行。”

“不行!我现在就要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你要什么说法?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也要问你,凭什么你非要绊到插座,凭什么你非要擦小提琴?”

“我还要问你,凭什么你非要提你那段破往事,我要不是走得匆忙也不会绊到插座,还有你为什么不查看电源,你为什么非要住在镁条太太的房子里,去别的地方,哪怕是隔壁的房间你也根本遇不到我!”

“你妈为什么要生你,那样整个世界都遇不到你!”

马丁追溯到我的起源,我感觉脑筋里的某个结打开了,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整个故事像梦境一样半路展开,但绝对不是梦,是某个细致圆滑但绝对留有破绽的过程。

我环顾四周,发现一些东西是残缺空白的,只要我不下意识而是违反意识地看去,除了主角其他人全部黯淡无光,脸上除了普通的五官没有任何细节。狗是湿的,项圈却是干燥的,建筑千篇一律,包括窗帘拉合的角度,窗帘的颜色式样,而且,通往码法区的路今天似乎格外长……我快速明白过来自己在一个虚拟世界里,而且角色是npc,可谁让我这么思考的呢?

“是谁!”

我朝空中喊道,不知道是自己想喊还是有人利用我以达到什么目的。反正这句话起到了作用,一个人出现了!他!

他从雨中走来,提着把剑,剑尖划着地面,雨变小了,成为很合适的中雨,我能够看清他的服饰,黑金长袍,比我们任何一个主角都要精美高档,只可惜脸被一帘黑纱遮住了。我仿佛被他震慑住,再也不能说话或活动,身体蒙上一层哑光,我知道自己的戏份暂时告一段落。马丁什么都没察觉到,身体仍然鲜亮无比,脸部肌肉也比较灵活,我大概知道他们要来一场对手戏了。

他已经很接近,稍一腾跃就轻轻落在马车后面,拍了拍马丁的肩膀,两个人进行走位以便让我处于绝佳的视角。

“你……你是谁?”马丁比他矮整整一头,气势弱下来。

他把刀收到背后的鞘里,看来只是装饰摆设。

“你想知道我的笔名,还是我的真名?小花朵没告诉过你吗?”他的声音很有质感,像海边阻挡浪线的礁石群。

“你怎么知道小花朵……”浪拍在磁石上,不死心地徘徊,徘徊。

“因为我是她的宝贝情夫,至于你,我的宝贝人物,现在明白了吧?”

“原来是你。”马丁的反应竟然风平浪静。马丁仰天微笑,然后保持微笑把我们每个人都扫了一眼,说:“我就是那个人物,对吧,我怎么就没想到,呵呵,就算想到也是你想让我想到。”

你们如果能换位思考马丁的现状的话,会发现自己很绝望。

马丁故作坚强,尽管小脸儿已经苍白得使人怜爱,他面纱后的脸欣赏着人物的反应。马丁带着种做客的感觉重新看了看周围,包括现在这个时间点前前后后的时间线以及时间线上动或静的事物。

“这些都是你的杰作?每个人物每个情节?”

“对,你是主角之一,份额不少。“

“哦,”马丁怕他把自己像我们一样晾在一旁,赶忙接着说下去:“现实中的我怎么样?也写第二部小说了吗?”

“没有,”他的态度柔和下来,以谈一位故人的语气说:“马丁转业了,现在是中学教师,听说再也没动过笔,放弃很正常。”

马丁突然激动起来,冲上去拽住他的衣领:“你应该忏悔。”

“不,马丁自己做的选择,以前的你不会了解现在的你。”

“那你为什么让我写第二部小说?”

“它不也没了吗。”

“但我写了。”

他轻松地甩开马丁,没有反驳:“够了,你的戏份就这些。”

“”不!不!!”

马丁歇斯底里地喊叫。

他不再说话,倒放出场的一系列动作,拔剑,跳下车,背影越来越远,模糊在厚厚的雨帘那头。

10

故事在这里结束了,我以后又遇到过他一次,在人物素材库里。

他特地为我编了座石头别墅,我就在那里等他把我写入另一个故事。我用红茶招待他,煮茶的锅细心描写过。

“马丁在哪里?”我突然想起某个人物。

“马丁,一个大花园,什么花都有,总是晴天,这家伙很满意,下次我打算加几只兔子。”

“假啤山那次真挺好玩儿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接话:“好玩吗。故事是自由的,也是不自由的。”

“好玩儿不就够了。”

他稍做停留后走了,雨却降下来,我望着天空,希望目光能穿越纸张或代码,到达其他人物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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