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病房10床的病友，出院了。
确切地说，是出我们这个医院，回去他们本地的医院，漫漫慢慢地康复治疗。但也许又会很快。
她女儿说，我们是没有希望的。不像你们，有希望（康复）。
她已经在10床，睡一个多月了。大女儿辞职全护，儿子只在星期天上午来替换一天。女儿急忙赶回家，家里有老公还有女儿 。回给他们做点好吃的，洗洗涮涮，然后把自己收拾干净。周一一早忙忙的又来，换弟弟回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有时，她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上午等啊等啊，弟弟一个电话，不来了。也是没辙。
谁让我是姐呢？她说。
我跟这，说我妈折腾，她妈更能折腾。不过因为无声，对别人影响侵扰性不大。我们病房、以及负责我们病房的护士，都特同情疼惜她女儿。
她妈很少睡觉，只要醒着，永远瞪眼舞手，嘴巴里发出急促的气声，喔喔嗷嗷，要求她女儿：摇床，摇高，摇低，放下，按摩，活动不能动弹尚有些知觉的腿关节，揉脚、处理屎尿……整日整夜，她女儿几乎不得休息。
盒饭来了，她几乎不能及时趁热吃。等她以为终于把她妈伺候舒服了，坐下、吃饭。她妈又闹腾上了，瞪眼舞手，口型急促，喔喔啊啊，不知道要啥…
老太70岁，短短的白发刺猬样支张在头颅上，又总哦哦啊啊地舞手乱叫，我喊她“金毛狮王”。
有时看她折腾女儿厉害，我会走过去“挤兑”她：你儿子在，你咋就老老实实安静待着？
中午儿子就坐你旁边，呼啦呼啦吃完姐给他订好的盒饭，又呼噜呼噜靠椅子上睡一觉，你咋一会子都不闹他？
她眼睛看我，温柔地连连摆手，嘴里温柔地啊啊哦哦，意思是，不闹不闹，不能闹。
我说，那你就欺负闺女啊？
她瞪圆了眼睛，使劲摆动我妈床方向的一只手，嘴里咕噜咕噜发出气声：滚！滚！你滚！回你家那边去……
但是谁又跟她生气呢？忍不住笑，好可爱，好好玩。
其实，她也挺可怜。二次脑梗导致的失语失去吞咽能力，拖着根鼻饲管，嘴巴整天张着，导致感染，满嘴巴溃疡，舌头上清晰可见的烂白点……
想想我们平日里，嘴巴里一点点溃疡，都痛苦的要死，她这得有多疼啊？
女儿心疼她，给她剪一块一块豆腐大的细纱布，带点湿，盖住嘴巴减少感染，她就金鱼吐泡似的要吹掉它，不要。可是每天几分钟的雾化，她又痛苦无谓地挣扎，不要不要……
怎么伺候你才好，你就舒服呢？她女儿常累到无助，无奈地问她。
怎么伺候她，都不好。因为怎么伺候，她都不舒服。
明明身上这么多病痛、不堪、不能说话，不能吃饭，身体不听使唤不能动，可偏偏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她又怎么能被伺候的舒服？
因为她哪哪都不舒服，她痛苦难受，所以就不停不停的折腾使唤女儿，哪怕一分钟都不让女儿消停。
跟她女儿比，我觉得，我妈的闹腾不算啥，我已经很幸福了。
她女儿耐心真好！事事依顺她，只累极时，偶尔会说，只怕她没死，我先死她前头了。
我们劝她，所以啊，你要适当休息，保护好自己才能伺候她，不能老是永动机。你心疼她不舒服，她只心疼你弟，你弟来，她咋就一刻不闹？
有时她也各种折腾，使得我们不能休息。
我蜷我妈脚头，肚子上盖着风衣，就静静地看着她们———看她指使女儿干这干那，看她女儿单腿跪床，屁股撅着，给她按摩、活动面条似的腿脚……
能好吗？心里都知道，好不了！也就是拖拖日子罢了。一年半载后，鼻饲管引起感染，各种脏器并发症，那就是她最终的归途。
常看见有人，立flag说“要优雅地老去”。可是当真老了的时候，我们能控制主宰自己？能控制各种病魔对身体的“调戏”、欺辱和侵袭？
老到10床这样，何谈优雅？连最起码的体面，自己都拿不出来，维护不了吧？这样的生命，痛苦自己痛苦身边的亲人，苟延着、挣扎着，又有什么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