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兄,”登风楼内,三步眺望,似有一男子神情恍惚,酩酊大醉。近来望去,只见半散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白发,面色醉醺,周身酒气弥漫。
但漆黑的眸子又似有着糖浆般浓稠胶着的哀痛,一睹让人心疼。
“不知苏兄今日找在下有何事。”温婉柔和的音调融合在空气中似梦似幻,仿若多贪听一句便可沉沦其中。闻声寻去,那白发男子旁确是坐了一人。细细看来,眉眼之间带着清秀,却又不似江南烟雨般柔美,总带着许多熟习的老成,微微侧身,一道伤痕烙在侧脸。
“把初顾还我...还我...”话音刚落,白发男子应声瘫倒在酒桌上,呼吸之间带着醉醺的酒气。“还我……”
被他称为陈兄的男子见状,折扇起身,眼里不知为带了一丝轻蔑。“苏兄喝醉了,那在下改日再来畅谈,先告辞。”
“初顾……还我……”
“做梦。”
莫愁湖上,小舟划出一道长长的水痕,缓缓靠近氤氲中的峭壁。两侧以及后方十丈外的水面上,都各漂着一只稍大一点的画舫,挂了九空阁标志的大红色纱幔,随着小舟的前行慢慢移动。
陈为止百无聊赖的倚在船舷上闭了眼假寐。湖面清风拂过,伴随着船桨击水的声音,好不惬意。
忽然桨声一滞,眼前骤然升起半丈高的水幕,十道黑色身影破出水面,踏水奔袭,倏忽就至跟前。
陈为止猛然睁眼,声音凛冽:“还敢来!”言罢抽出腰间的竹笛,一连串诡秘的音符流出,就见两侧及身后的画舫上飞出十几道白影,迎上突袭的黑衣人。
前一秒还是水光潋滟的美好景象,下一刻却险象环生。
水上交战,胜在轻功,最难借力。从画舫上掷下无数轻薄的浮木,渐渐飘满整个湖面,作为借力之用。湖面上黑白人影交错,半空中金属撞击声不绝如缕,剑风四溢,湖面的浮木也被剑气涤荡得散乱不堪。
一剑寒光片刻就闪至面前,陈为止只是兀自牵了牵嘴角,蓦地从桨中抽出三尺青锋,生生挡下了黑衣人的剑势,然后反手一击,正中胸前,再疾速抽出剑锋,鲜血飞溅。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利落潇洒。
陈为止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湖面,叹了口气,不知向对谁抱怨:“我本以为带着三艘画舫,挂满九空阁的红幔,就不会有人敢出来阻拦,可惜总有人不识相,你还不打算现身吗?”
“不愧为九空阁少主,我疏影坊甘拜下风。”忽听一人说道,声线慵懒,玉碎满地。话音刚落,身着淡蓝色长衫的容清卿从林间闪现,翩然行至身前。脚下踩着极为精妙的步法,身形飘逸,隐隐有仙人之姿。
眼前的人高束着长发,青丝如墨,流水一般倾斜而下,勾勒出高洁的轮廓,衬托着一抹素净无暇的眉目。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眉清且淡,卓然脱俗,墨色的眸子灿若星汉,眼角挂一抹睥睨天下的傲人之姿,与唇边清雅的笑意两相辉映,灼人眼球。
云想衣裳花想容,也不过是这样的风姿吧?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喜欢偷听人说话。”陈为止看向来人,假装不悦。“疏影坊的影奴向来以至人于阴暗之处而亡著称,怎么,还用得您堂堂坊主亲自出面?”
“少主说笑了,疏影坊雕虫小技,着实不敢担得起少主的话,”容清卿嘴角漾起柔美的弧度,提气纵身,借着湖面上的浮木,几个连续的纵跃提气足尖在船舷上一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落在陈为止身旁。“不过,在下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告。”“但说无妨。”陈为止眉头轻蹙,呼吸不由得有些紊乱。“玄魂诀……出现了。”六个字轻吐而出,霎时消失在空气中,容清卿眼神意味深长,笑意也更肆无忌惮。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陈为止眼睛里痛苦到扭曲的神情。“此……此事当真?”陈为止强忍住一阵刺痛,勉强开口。“七日后,绝义谷,你会寻到你想要的。”
“温澜……温澜,我的妻……”
“为止?为止……世间为何会有‘我想你’这种人间疾苦?”
“温澜。”
“玄魂诀将重现人世,到那时候……你我将万劫不复。”
“温澜...留下来陪我。”
今天夜里的风很大。窗外的两棵梧桐树摇曳着少叶的枝丫,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用它老迈的牙齿,啃咬着笼上的锁。
又是同样的梦……
“温澜?”像裙裾拖曳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久违的音调从口中念出竟多了些许冰冷。陈为止怔怔地望着一豆烛火 , 身旁的酒壶已经空了,他瘫坐在地上,背倚着书架。狭长的双目紧闭,似乎是睡着了,手中却还紧紧的握了一卷书册。眉头也轻轻蹙着,仿佛在做梦,苍白的唇角竟然在轻声低喃。
“温澜……我的妻。”
昏黄的烛光下,男子脸上因醉酒而起的红晕分明,衬着莹白的肤色,竟然魅惑不已。“七日后,绝义谷。”
是时候了。
面前的崖壁上有一处极为隐蔽的豁口,却是一道极窄的峡谷,谷内有潺潺流水,汇入眼前的莫愁湖。
一个闪身,陈为止隐没在峡谷内。
触到有些潮湿的地面,方才缓过神来。谷内还算宽敞,一眼望去却是百转千回,视线尽头黑黢黢一片,辨不出东西。脚边是一湾清可见底的小溪,相伴绿草如茵。谷内阳光晦暗,只能勉强辨别方向。
回头看身后的莫愁湖,透过谷口,千顷湖面只得一线。
陈为止轻声叹:“这里就是绝义谷?居然这么隐蔽?”
回声一荡一荡,可见谷极深。
顺着曲曲折折的小溪,不多时就转至一片开阔之地,眼前豁然开朗。细细一看,虽仍在山谷之中,地势却广博大气,隐隐呈现平原之象。四周草木繁盛,远处山势连绵,鸟叫虫鸣不绝如缕。远远可见一片楼舍掩在密林之中,看不真切,但分明一派出尘之象,恢弘大气,美轮美奂。
脚下踏出轻身的步法,一路没有再回头。
“你会寻到你想要的……”容清卿似颇有深意的话萦绕在耳畔,陈为止攥紧了握住剑的手,四顾望着周围的景象。正当此时,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听来虽用心遮掩着声响,但还是难敌谷内回声。陈为止轻侧身隐到一块巨石身后,手中的剑也因不安而微微发颤――此人必与玄魂诀有关!
片刻,忽听得一重物落入水中,激起水花数尺,回声响彻谷底,中间似夹杂着幼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极高处传来又蓦地碎入水底消失不见。陈为止心中猛地一震,微凉的指尖沁出冷汗,待一切都归为沉寂后,极慢地从石后走出向溪中投向目光。
果然,一个幼婴裹着襁褓,悄无声息地正顺水漂流。
陈为止一声轻叹,抚去悄然飘落发鬓的花瓣,俯身前去探看落入水中的幼婴。
眼前的幼婴睁着一双满是惊慌的清澈眼睛,因过度恐惧而显的有些失神,而啼哭早已停止,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本是万丈之渊,小小婴童自极高之处跌落至谷底,早就应当粉身碎骨,可怀中的幼婴除了有些受惊,其余安然无恙。虽是幼小,但仍能看出此婴孩眉清目秀,双瞳剪水,樱口点缀,只是耳后殷红一点,灼灼其华,衬在洁白的肌肤上灿若夏花。
“可怜的孩子……”陈为止的眼里分明偎了一丝不忍。
“良人如初顾,此后便唤你作初顾了。”
孤毁城向东向南,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五十里,就是九空阁所在的夜览城。
依山傍水的景致,原本也只是长江中游小有名气的城镇,却随着数十年前九空阁的横空出世继而名声大噪。发源南疆的九空阁,剑法精绝,常辅以蛊毒之术。彼时虽有金陵苏家医术冠绝天下,但凭借无影无形的蛊毒,九空阁也是一时无两,无出其右者。加之阁中弟子多擅音律,琴瑟琵琶,钟鼓笛箫,乃是极为风流的门派。
九空阁建在夜览城郊的半月山上,沿袭了南疆的建筑风格,葱郁的山色中,露出一角青色砖石垒砌的外墙,然后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蔚然耸立。远远的就能看见阑干上挂满的大红纱幔,随着山风恣意起伏。
转眼已是10年过往。
陈为止衣袂飘飞,身后的少女似跟不上般一路小跑的跟过来,却还是落下了一大截。到陈为止跟前,早已气喘吁吁。
陈为止负手看她,神情淡漠:“体力这般不济,习武的事情还是量力而行吧。”
“知道了,师父……”少女垂下眼眸,薄唇紧抿,面颊若桃花点染般微微泛着红晕,着实不失为一个清秀脱俗的女孩子。陈为止见状,收回心神,伸出手想要牵起少女却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后落在她的头发上:“罢了罢了,师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快些回家吧。”被陈为止唤作初顾的少女,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好多下,似是终于回过神来,绽开了笑靥,甜糯的嗓音透露着欣喜:“是,师父!”
十年时光过眼云烟,彼时九空阁阁主陈落寻受金陵苏家苏徽暗算,死于断崖山,九空阁顿时群龙无首,一片混沌,再加上坊间流传九空阁少主陈为止软弱怕事,必是担不起重振九空阁的重任,甚至已经传出其父子二人早已不睦已久,九空阁名存实亡,早就归顺于苏家之下。流言蜚语之中,陈为止默不作声,竟收起以往的浮躁焦急,硬是担过阁主重任,立誓重振九空阁辉煌,报杀父之仇。此消息一经传出,更是惹得言语纷纷,但矛头都一致转向苏家掌门苏徽的忘恩负义,弑昔日恩人于断崖之间的原因,随着苏徽的逝世也成了个谜。
那时的陈为止尚不到而立之年,身为九空阁少主却整日逍遥自在畅游于山水之间,吟诗作画,好不快活。据说在莫愁湖旁还结识了一位唤作温澜的女子,二人常在湖畔畅谈,仿佛总是有种相见恨晚之感,但不知怎的,九空阁阁主陈落寻逝世后,那名女子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此时的陈为止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重振九空阁。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年纪虽轻却经历老成,漆黑深邃的眸子里早已看不出对世俗的留恋,反倒栖息着危险凌冽的光芒,冥冥之中又使人对眼前的少年多了一份心疼。
多少次了,以同样的方式多少次来到九空阁门前,听着侍卫熟悉的“少主”慢慢变成了“阁主”,陈为止心里蓦地一沉,不由得轻闭了双眸,被露水打湿的睫毛微微颤着。
“师父……师父?”少女稚嫩又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父,您怎么了?”“无妨,初顾,你先回阁温习昨日的功课,师父还有事要办。”陈为止回过神来,语气之间带了一丝严厉,望向少女的目光也不容质疑。“知道了……”初顾的声音轻了下去,“师父路上小心。”“快去吧。”
却月山,疏影坊内。
“陈兄怎么今日有空来找在下一叙?”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容清卿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敲着桌上的书,慵懒地斜倚桌后,长发未来得及打理,只是松松地系在脑后,但依旧面容清隽,可锐利的眼神又让人不容忽视。
书架深处,陈为止与容清卿盘膝而坐,在他们头顶的房梁,有一条红木雕的蟠龙盘踞而上,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可它的头颅却像是臣服般低而下,锋利的牙齿间衔着一枚硕大的夜明珠,把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陈为止望着容清卿手中的书卷,斟酌片刻,缓缓开口道:“容兄是否还记得,十年前,玄魂诀重现人间的事?”话音刚落,容清卿攥着书卷的手紧了紧,但随即就被吹来的清风掩饰,转颜笑道:“不知陈兄为何提起此事。”“十年前,我托付容兄帮我尽力寻找玄魂诀,虽知道希望渺茫但我仍不想放弃,绝义谷一寻到如今已有十年,可这玄魂诀……”
“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么,”容清卿用书卷敲了敲书案,无赖地展颜而笑道,“十年前,九空阁阁主落崖,苏徽暴毙死在街头,继而温澜失踪,难道陈兄真的认为只是巧合?”
什么!?
陈为止心中猛地一震,仿佛有凛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了,但同样的话语容清卿口中说出,着实让他感到恐慌,这好像是在否定他所做的一切,十年来所付出的心血都像是泡沫一样虚幻。
“你知道些什么?”
“十年前绝义谷一寻,陈兄绝不会空手而归吧,”容清卿弹了弹书卷,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随意,笑容却愈发别有深意,“我记得陈兄貌似在那之后便收下了一名弟子,叫……陈初顾?”“初顾是我无意间在谷中寻到的弃婴,看她实在可怜,便抚养长大拜在我门下,莫非……”听到此话,容清卿的手彻底放松开来,把书卷送回到书架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轻松,竟是透着几丝揶揄,开口笑道:“陈兄聪明过人,必能晓得在下的意思,温澜失踪已十年有余,想找到她,必要寻得玄魂诀,若陈兄还是放不下,那在下也无可奉劝,但只有一点……”容清卿虽然依旧笑着,但眼神已经凝重起来,起身凑近陈为止,耳语道:“切记,万万要提防你那弟子,不可大意,你我是都晓得玄魂诀的威力的。”
“初顾,这...这怎么了?”
“初顾,醒醒!”
七日后,九空阁内。
陈为止掩上窗子,凛冽的秋风被隔绝在外。桌上的一豆火光停止了慌乱地颤抖,只发出轻微的哔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初顾,因为失血过多而始终苍白着的脸上,一直轻轻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走回床边坐下,低头垂目,陈为止握住初顾露出被角的手,纤弱的皓腕上分明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凝固的血液还是崭新的色泽,衬在素白的肌肤上灿若夏花。
同样的伤痕还出现在另一只手和脚腕上。伤是剑伤,伤下筋脉寸断。
“若有金陵苏家的烁金水,这断了的筋脉或许还能接上,但是内力尽失,习武之事只能从头再来。”阁中的大夫再三诊断,方才下了这样的批语。丹田气海内察觉不出半丝内力,陈为止早已料到初顾武功尽失 ,却始终未猜透那日到底在自家弟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千万要提防。”容清卿颇有深意的话萦绕耳边。难道……果真与玄魂诀有关?
手中不自觉的用力,初顾微微吃痛,口中喃喃,却是模糊的“师父”二字。甜糯的音色,仿佛还是当年,站在陈为止身侧的九岁少女,一脸天真烂漫,轻轻地唤他“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