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都是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毛姆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在这本书里,他延续了一贯的文风,以一种冷静、客观、理性又不乏嘲讽的态度深入细致地刻画了人性,而不仅仅是讲了个爱情故事。我看的这版译本只有253页,本可以几小时就读完,却断断续续读了两周,书中确实有太多值得停下来花时间静静沉思一会儿的片段。
女主人公凯蒂年轻漂亮,母亲寄望于她能找到一个杰出的丈夫而提升社会地位,而她本人也乐此不疲。男主人公沃尔特是一位细菌学家,聪明有教养,但持重而自制、深沉内敛、不善交际。两人的结合只因凯蒂25岁还没等来那位杰出的丈夫,母亲也逐渐厌烦只盼她尽快嫁出去。妹妹马上要结婚了,面对沃尔特突如其来的示爱,一个远离伦敦去往神秘东方—香港的机会,凯蒂立即答应下来。而她明知自己丝毫不爱沃尔特,至于结婚后该怎么共同生活,大概不曾细思量过。沃尔特连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爱上凯蒂,就固执地追求她,娶回家后待她如珍宝,谦敬如宾。然而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沃尔特寡言木讷,不解风情,唯一的娱乐兴趣就是打桥牌,努力装作对凯蒂庸俗的爱好很感兴趣。而已婚男士查理·汤森的出现满足了凯蒂对情人的全部幻想,他虽接近中年,但身材健美,谈吐风趣,算得上一枚玩转各大套路的撩妹高手,还身居香港助理布政司职位。查理迅速俘获了凯蒂的芳心,两人开始了“浪漫又刺激”的地下偷情。
如果说凯蒂爱上汤森这样肤浅浮华的男人是因为她本来是个浅薄虚荣的女人,那么深沉、内敛、聪敏的沃特尔,又是为什么会爱上这个浅薄虚荣的女人,且最终被自己的爱给吞噬了?在毛姆的笔下,爱情是种骇人的东西,人们无法判断爱上一个人的根本原因。他在书中这样写道:
“我从来都无法得知,人们是究竟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猜也许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个缺口,它是个空洞,呼呼的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我们急切的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心来填上它,就算你是太阳一样完美的正圆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许却恰恰是个歪歪扭扭的锯齿形,所以你填不了。”
冷静、刻板、阴郁而不屑于武力的沃尔特还是被妻子的不忠彻底羞辱、压垮了。书中描述了他克制着强烈复杂的内心感受说出的一段话,令人非常震撼: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绝非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本人惹人钟爱。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是啊,明明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却不可自拔、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甚至在你背叛婚姻之后仍然爱你,爱情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随后他提议凯蒂和他一起去湄潭府—一个霍乱肆虐的地方。凯蒂当然不愿意去,当场提出要离婚。而沃尔特答应离婚的条件也非常有趣:只要查理夫人答应和查理离婚,而查理在两份离婚协议签订后一个礼拜内娶凯蒂。此时的凯蒂想必是信心十足,嘲讽不解风情的丈夫压根儿不懂什么叫真正的爱情。也是在凯蒂去找查理后才发现沃尔特何等聪明又残酷,他要让她自己去看清查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直面她的幻想如何碎成一地渣渣。心灰意冷之下,凯蒂回家马上答应去湄潭府,并赌气说再带上一块裹尸布就够了,她隐隐感到沃尔特其实想让她去死,顺便自杀。
湄潭府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奇特,尤其是修道院的生活,这里每天都有人在死去,阴森清冷的环境下,沃尔特每天玩命似地外出去救助病人,研究病菌,凯蒂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自我消沉、感伤之后去到修道院帮忙,每天辛勤劳动,照顾孤儿,慢慢地发觉自己竟然连续好几天不曾想到查理了。如果让凯蒂在这样的苦难世界里得到内心救赎的话,毛姆就不是毛姆了。
毛姆接下来安排凯蒂偶然发现自己怀孕了,面对丈夫的询问,她其实可以撒谎,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说孩子是他的,沃尔特就会相信,因为他想信,一切都会扭转过来,两个人暗暗的别扭冷战和互相折磨会消退。她已经撒了很多谎,也不差这一个了,可是这一次却不能,修道院的经历和生活改变了她。得知孩子不是自己的,沃尔特又一次陷入了更加沉重的痛苦中,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
故事铺展到此,后面的生活怎么办?凯蒂愤愤地想沃尔特为什么还要揪着那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放,明明周围每天都有人死去,两人做不成爱人难道不能做朋友吗?而沃尔特的想法大概相当复杂,他早就知道凯蒂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发自身心地爱她,同时也因为这一点而深深看不起自己。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爱,如何解开心结,如何收拾残局。在他染上霍乱之后,至死也没能与自己和解、释怀,没有获得内心的安宁。而凯蒂并没有因为丈夫的死很悲伤,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爱他,无论他是一个无趣而严肃的人,还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英雄。毛姆就是这么冷酷、刻薄地指出,有些女人不会因为男人品德高尚而爱上他,很遗憾,凯蒂没有爱过沃尔特,连恨都没有,因为根本不爱。
沃尔特死后,凯蒂带着身孕返回香港,做足了准备要开始新生活,并打算以置身事外的姿态俯视查理的拙略表演,甚至想象着他变得皮肤松弛、白发凸显、肚皮隆起,但实际见面后,他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神态,以一贯的彬彬有礼,道貌岸然地接待了她。她知道查理是无耻而虚伪的小人,可是当自己依然义无反顾迷醉在他怀里,变成欲望本身,便也不过是个二流货色,一样无耻、无知、愚蠢,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很绝望和寒意。
继安排了沃尔特抑郁而终之后,毛姆又在此处刻毒了一把:这就是人性,凯蒂可以在修道院做着高尚的工作,冒着染病的风险义务帮助孤儿,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再被旧石头绊倒一次,人性可以很伟大也可以很卑鄙,有些时候你还真耐它不了何。
倘若生活顺遂得真的让你无从对自我进行深度体察,不用去揭开那层薄薄的面纱,也能够风平浪静地过完一辈子,倒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凯蒂的妹妹多丽丝是这样,汤森亦是,甚至汤森那精明的妻子。
凯蒂最终返回家乡,由于感情寡淡,母亲的过世依旧没有带给她多少悲痛。经历了许多,能够准确地察言观色的凯蒂甚至从父亲眼里看到了一丝轻松与自由,一如自己的感受。最终她与父亲和解,互相袒露了心扉,从此移居,相依为命。她对父亲说起腹内四个月的胎儿:“我希望是个女孩,我想把她养大,使她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当我回首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时,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要把女儿养大,让她成为一个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他。”
啰啰嗦嗦这么多,我想《面纱》讲的,大概就是人性、自我救赎与接纳、爱与成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