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但是我见过鬼。不止一次见过它们。
我九岁的时候,一天下午坐在池塘旁边。池塘水很静,周围只有我一人。
水中心突然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浮了起来。
我仔细一看,是一颗人头。
我以为是玩具,所以并不慌张。
人头说话了:“我是1990年掉进来淹死的。”
我说:“你骗我,我从有记忆开始,这口塘就抽干过三次。如果你在里面,怎么没有人看见你?如果没有人看见你,你怎么没有随着淤泥一起被冲走?”
它说:“我是鬼,鬼不是物质,不会占用空间体积。”
我说:“那你这头哪来的?”
它说:“后来掉下来淹死的人的。”
我说:“那他本人呢?你用了他的身体,他怎么办?”
它说不出话来了。一看就是假鬼。
于是我搬了块大石头把它砸下去。
敢打着鬼的名头招摇撞骗?知道我是谁吗?机智如我,才不会上这些假鬼的当。
第二次见到鬼,是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
高中学校的地理位置十分偏僻,我的必经小路旁边立着几座坟。在一百年前,这里并没有学校。这里是一片乱葬岗。
一天晚上,我走过那片坟地,树上突然吊下来一个东西。我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人吊在树上。舌头伸出来一米长。
我说:“你为什么要吓唬我?”
它说:“我有冤情。”
我说:“有冤情找我干嘛?去找派出所啊。”
它说:“我是陕西人,听不懂你们湖北的方言。”
我说:“那你怎么可以跟我说话?”
它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你是我们的人。”
我大叫:“呸。”
起了一阵风,它吊在树上轻轻地晃了起来。
我说:“你这样我看着渗人,我把你放下来吧?”
它急忙说:“别。”
我说:“为什么不行?”
它说:“我没有脚。”
我说:“你是残疾鬼?”
它说:“鬼都没有脚。”
我说:“鬼没有脚怎么到处跑?你看那些僵尸鬼,虽然跳来跳去的不太灵活,但也不是没有脚啊。”
它说不出话来了。一看就是假鬼。
于是我扯住它的舌头用力甩它到天上去。
自此以后我就陆陆续续见到过许多许多的鬼。
有些鬼蜷缩成一团在马桶里,有些鬼身体被拉长成好几米,横着搁在讲台上。有些鬼变成宿舍里床的框架,到了晚上我们就睡在它们身上。有些鬼白天也出来,趴在我同学的背上。
它们从不碰到我。因为我会把它们扔到水里,把它们劈成好几截,然后一把大火统统烧成灰。
我跟我的同学们聊过这件事。他们都说不相信。我问他们,不相信什么?
他们说:“相信有鬼,但是不相信我能看到鬼,也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鬼,更不相信有的鬼居然不怕光,在白天也出来。”
我突然就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到它们了。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能看到鬼的人。
这之后我就不跟他们说我能看到鬼这件事了。鬼给他们吃的饭里放死苍蝇的时候我不说,鬼把他们脑子里塞满蛆虫的时候我不说,鬼在晚上变成吸血蝙蝠钻进他们鼻孔的时候我不说。
打死我,我也不跟他们说这些。
不在于他们到底信不信。而是,一旦对别人说了这些,我自己反而变成相信世上有鬼的了。一个人描述的事实里一定包涵着对这种事实的所有情感。
还好我心理承受能力强,换做是别人,就算不被吓死,每天看着世界上多余的那群恶心的东西,吐都吐死了。
我也见过有不恶心的鬼。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湖边纹丝不动,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玉镯。
我说:“你怎么不走?”
他说:“我不想跟那些恶心的东西一样。”
我说:“在我眼里,你也是它们。”
他说:“改变不了了吗?”
我反问他:“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说:“我是一只鬼。”
我说:“鬼不会思考,而你会。鬼不会牵挂旧物,而你会。鬼也不会寻找自己的存在感,而你会。”
他说不出话来了。一看就是假鬼。
于是我一脚把他踹到湖里去。
温文尔雅又怎么样,恶心的东西永远都是恶心的。
后来听到有人问,你喜欢吃巧克力味的屎还是屎味的巧克力?
我后悔没有跟他说,我喜欢你妈个大傻逼。
什么智障玩意儿,微积分都学不好还跟我来讨论这种哲学问题。
可是我当时只是说,哎,不好选啊,让我想想吧。
于是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慢慢浮起一颗人头。
人头笑着对我说,我死于刚才。
我用力想把它拔出来扔掉。可是它慢慢消失了。世上的鬼都慢慢消失了。
完了,我也看不见鬼了。那么这地球的和平谁来拯救?
管它呢,反正鬼只会害别人。
我看见鬼坐在别人的床上,看见鬼把蚊子丢到人家的帐子里。可这些关我什么事呢?我只想好好地睡觉。
正好把讨厌它们的时间省下来做一场春秋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