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也好,痛也罢,这世间少了谁日子总是要一样地过的。丧后的第二天,大家便有各自忙了起来,连舅姥爷一行要找父亲麻烦的后家人也早在昨天下午就一脸疲惫地回家了,这会儿已经在山上准备来年的柴火了吧。只有秀琴,无所事事般的一天天晒着那没有什么温度的太阳。
秀琴是9岁那年从父母家搬到爷爷奶奶家的,其实还是住在同一栋房子里。那是一所不地道的吊脚楼式土墙瓦房,二楼楼板搭在粗长的房梁上,在一楼就能看到无皮的树干。秀琴还是和以前一样进出同样的大门,像以往一样与父母相处(其实父母除了对秀琼有格外的一点点关心以外,对其他孩子都一样,并非冷淡,只是顾不过来),只是从堂屋后的隔间搬去了奶奶的房间睡觉,每天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帮爷爷奶奶干活。她丝毫不介意这样的变化,伙食变好了比什么都重要,而且,和爷爷每天对酌几杯高粱酒,陪奶奶一起抽几根叶子烟的生活让她觉得爽快。
将近七年来,一直是这样。
而此刻,冬日的阳光下,这个正值花季的少女却对这漫长的七年一无所知,从来没有过活过似的。她拼命地去回忆,脑里跳动的、浮现的永远只有那天晚上的画面。
奶奶死后的第二天,一个小组的邻里们都来帮忙筹备丧礼,刘婶儿也来了,一大早上就来了。和其他人不一样,刘婶儿并没因这样一场寻短路的死亡而多在脸上残留一丝悲哀。“她都看透了,这次也是她例行的公事。”所有人都这样议论,她也默认。
刘婶儿叫芝,是从河南嫁过来的,来没几年,她的名气倒大过了她那木匠丈夫,再没人说刘木匠,都说芝的男客(丈夫),只有晚辈尊称刘叔、刘婶儿。全村的人都对她很敬重,确切的说是敬畏,有人说她神,惹不得,敬她,有人说她老巫婆,害人命,畏她。
以前关于刘婶儿的故事多是从别人那儿听到的,这一次,秀琴听见刘婶儿自己说,那么语重心长的,无可奈何似的,“我也没办法,上头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萍二妈只有这个命啊,我前儿晚上奉命来拿她的,她就一直在我面前数她的粮食、钱啊,票的,我叫她收好,塞在裤子荷包里。是造孽啊,二伯伯早早地就把一双眼睛给瞎了,二妈到死都还在操心,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你说说看。”一群在台阶上洗着猪肉的妇女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手里的活倒忘了做了。只有刘婶儿不停地刷洗着,“本来是要趁她上厕所,把她推到那堆乱石头里摔死的,我也心疼啊,就想了这一出,让她挨到昨天,多睡一夜安稳觉,兴许也能好受点……”雪还在不停地下,伴着风呼呼落下,院坝里早上杀猪留下的脚印和猪血格外地鲜明、鲜艳。
秀琴倚在堂屋门框上,看着面前的棺材,听着背后的议论,眼前又是一阵模糊,脑里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此刻,她或多或少地减去了一些自责,对,这应该都是命,怪不了谁。她试着接受这一切,却反复把那天晚上的情景连同刘婶儿的话,一遍一遍地刻在了心上。
那是奶奶死前的晚上,她洗完脚便爬上了床,忙了一天实在是累,昨天也是如此,前天也一样。不久奶奶也爬上床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在她旁边。她坐在床尾,细细翻动着什么,又一张一张地捋好。琴听着,眼也懒得睁。
奶奶忽地隔着被子拍打起她的脚,“琴儿啊,这是卖谷子的钱,这是卖花生的,我楼上还有三口袋麦子,一口袋菜籽……”,美孚灯(一种煤油灯)的火苗闪闪呼呼的。
大晚上的,琴有些不耐烦,“晓得晓得,你收好,我又不会偷。”
奶奶没有继续说什么,只听见她下了床,“我去下茅房。”
琴更加的不耐烦,她只想关灯睡觉,“屋里不是有尿壶的嘛!”
“喔”床下的尿壶被拖出的声音,尿声,上床声,吹灯声。
第二天清早,秀琴起床的时候,奶奶还在睡。做了一早上的农活回来,只看到爷爷在门口,这个36岁便因病失明的老头像往常一样,手里握着拐棍,伸长了脖子坐着,满脸的安详。
“奶奶了?早饭还没弄好啊?怎的还没喊我吃饭?”她是饿得受不住了才回来的,平日里奶奶早就扯着嗓门喊她了。爷爷只是让她去看看,说一早上没听见老婆子的动静。秀琴便满屋的找,堂屋,灶屋,茅房,最后在门缝里看见盘腿坐在地上的奶奶。
奶奶起床便没有出门,一根两头带木钩的绳挂在两边的柜子上,她的头就挂在绳子上,屁股坐着,没有离地,木钩是一掰就断的陈年老木,而人却这样实实在在地死了。琴没有推门,只是不住地喊着,“啊呀,啊呀,啊呀……”,然后晕倒在地。
那天晚上的事,琴对谁也没说。也因此她信极了刘婶儿说的每一句话,相信曾经她用七组老王的命换了她后侄儿的命,相信她襁褓里便死去的后侄儿醒来便喊道,“七组老王死了!”,相信不远处那个山谷里有她们的大本营,相信她就是人们所说阳无常(传说给阎王当差,那人性命的),帮阎王办事的鬼差,她相信。
渐入深冬,太阳很少再露脸,秀琴也没再一天天地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