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里的故事（五）——私塾先生张丰收

阿信

大樟树上的喜鹊叫喳喳，把天叫得湛蓝湛蓝的。

丙午（1906年）农历八月十六日张丰收秀才挑了教学用书、生活用品、二胡等东西如约来到姜里。

私塾设立在外围楼东侧第一幢，一楼做教室，二楼做先生寝室。

第二天，姜里7岁至15岁的学童11位都来上学了。张先生带着学子们一起给孔圣人行礼，然后先生就开课讲学了。

先生问：各位学子，为什么上学？

有学子回答：学算账。

有学子回答：学识字。

先生点点头说：两位说得也对。不过，大家要知道，读书首先是要学会更好的思考，明辨是非。我们经常听人家讲这么一句话：“老实人吃亏”。如果，你读了书，会思考，你就懂得这句话该说还是不该说。对于这句话，我们怎么思考？怎么理解？我来谈谈。

既然说做老实人吃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大家都不要做老实人，相反，要去做偷奸耍滑的人。

如果，你听到这句话，你还会做老实人吗？如果大家都感觉老实人吃亏，都不做老实人，那我们身边还有老实人吗？如果我们身边都是偷奸耍滑的人，你喜欢吗？这样，你还会讲“老实人吃亏”这句话吗？

如果大家都觉得老实人吃亏，那么坚持做老实人的人很少很少，老实人就是这世界最稀罕的人，老实人会吃亏吗？

——我们要过好生活，就要读书，通过读书，学会思考，学会明辨是非，学会做好人。

……

张先生讲课讲得好不好，阿福非常重视的。办私塾是母亲的遗愿，也是阿乖的遗愿，阿福会拼尽老命把私塾办好。阿福蹲在私塾墙角倾听着，——先生的开头语就让阿福美美得意。

张先生讲学旁征博引，姜里的学习氛围生动活泼。

先生教《三字经》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先生先解释：人出生之初，禀性本身都是善良的，天性也都相差不多，只是后天所处的环境不同和所受教育不同，彼此的习性才形成了巨大的差别。

先生再举例：

两兄弟出生在普通家庭，父亲在当差，母亲是小职员。稍微懂事时，哥哥就做一些简单的劳动，帮忙补贴家用，比如帮邻居养猪、送信、拔草，晚上还会去店里打工。而弟弟每天游手好闲，闯进当地的学校破坏公物，到祠堂偷食品。哥哥在21岁时，做了点小生意赚了人生第一桶金，然后继续创业，又把其他生意盘出去赚了更多的钱。

哥哥勤恳负责、上进自律的习惯；因为年龄小而得到了更多宠爱的弟弟，不必为家里做任何事，就能心安理得的享受优厚待遇，这样形成不爱工作的习惯，不自律，不上进，人生态度消极散漫。

现在，他们都已是古来稀，弟弟孤身一人、居无定所，平时住在一个不能洗澡不能上厕所的破旧房里，什么职业都做过，什么职业也都不长久。现如今，唯一的收入来源是打打零工，勉强果腹。哥哥是当地政要，身家千万，在海内外都拥有豪宅宝马。

学子们听着眼睛闪闪发光。

阿福听着听着，心跟着开朗了！

他终于明白了，老母亲为什么临终前郑重地吩咐他兄弟要办私塾。他想啊，姜里的下一代，长大了都要闯天下，四海为家，就应该懂得这些道理。

晚餐后，张先生拿起二胡，拉起了：《月光光的》《苏武牧羊》《茉莉花开》《丢丢铜仔》《驶犁歌》《六月田水》《桃花过渡》《草蜢弄鸡公》《六月茉莉》《乞食调》《天乌乌》《龙眼干》……

先生会的曲子真多。

当先生拉起《苏武牧羊》时，时而沧桑悠远，遮天裹地；时而雄浑激越，气势如虹；时而凄清幽幽，孤寂渺渺；时而滴泪滴血，忧离苦郁；时而间关莺语，炽热含蓄；时而热血奔张，荡气回肠；时而情深意远，隽永绵长……

姜里人不知不觉地陶醉了，四周的山不知不觉地陶醉了，天上的星星也陶醉了。

清晨，张先生起来练长拳、棍术，阿福习惯早起，发现张先生清晨在大樟树下练武，阿福看着看着，也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姜里人也围拢来看张先生练武，张先生也不躲闪。冲拳、飞棍表演起来如入无人之境。每一拳每一棍都做到眼到、手到、心到、意到，全神贯注，快、准、狠。姜里人看着不断喝彩叫绝！

阿福又想啊，姜里人应该像张先生这样。能文能武，能拉能唱；会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会做好自己也会开导别人，帮助别人，会自得其乐也会让别人开心。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阿福听完张先生拉完二胡，就留在私塾，从兜里掏出一包姜茶。

招呼说：“晚上，来尝尝我们自己做的姜茶。”

张先生：“好啊。能喝上姜里地道的姜茶，三生有幸啊！”

张先生生炉火、烧水、洗茶具、泡姜茶。这姜茶是由细嫩的姜叶、姜茎、姜片混合做成。开水一冲泡，那青草味、辣味、甘味、甜味便弥漫整个屋子，喝着姜茶，人好像在漫步在姜园里，漫游在山间，生姜在田野离离，鸟儿悠然飞翔……

三杯茶后，阿福便说话了：“张先生，我有个想法，说给您听听。”

张先生放下刚端起的茶杯，专注地看着阿福：“东家有事请吩咐。”

阿福：“这些天，我都在私塾外听您讲课，清早也看您练拳，晚上听您拉二胡，我就想，我们姜里人都要跟您学。学武术，身有功夫，出门就有胆量，遇事不紧张。懂得拉二胡，不赌博，不嫖娼，长夜好过。”

张先生：“三千年前，周王官学要求学生掌握的六种基本才能：礼、乐、射、御、书、数，孔圣人也很推崇。只要大家肯学，我都愿意教。问题是，货站要经营，农活需要打理。”

阿福说：“这事，我考虑过了，货站，一般要午饭后才开始忙活，田里的活，主要有三片，一片水稻，一片蔬菜，一片生姜，只要半天就可以。过去，姜里卖生姜，现在，姜里的人只卖姜种。远近乡亲都到姜里买姜种。我想，我们能不能这样，7岁到10岁孩子让他们全日上学，10以上的孩子让他们上半天课。您不但教孩子们识字，算账，还来教他们武术，唱歌。至于束脩，我会多两倍给您。”

张先生爽快地回答：“我在菜埔堡私塾学习，不但学经书、算术，也学音乐、武术。只要你们愿意学，我会认真教。”

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姜里除了阿福老婆张琴、阿乖的老婆张锦做家务外，其余的人上午都到私塾学习。10岁以下，下午继续学习，10岁以上下午下地干活。

当晚，阿福就把子孙都上学的决定通知大家，大家觉得新鲜又好玩，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早晨，姜里四代人在阿福的带领下，又在私塾举行了拜师礼！

姜里，清晨有嚯嚯嚯的练武声，白天有琅琅读书声，晚上有悠扬的丝竹声。

私塾成了姜里的“文化中心”。原来姜里人晚上就是泡泡姜茶，喝喝小酒，玩玩四色，现在，大家整天围着私塾转。在这样的日子里，鸟儿的鸣唱婉转清甜，树上的叶子翠绿耀眼，空气特别地清鲜。

姜里人敬重、喜欢张先生，张先生也把姜里当成自己的家。阿福说：“有张先生在，姜里的日子有滋有味。”日子就像翻阅清丽的山水画。

姜里成了远近闻名的秀才村。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春吴维扬在福州加入同盟会。当年秋，参加福州兴龙山忠义堂革命组织，不久吴维扬被委派回云霄联络反清社团、仁人志士。1909年大年初六，姜里私塾新学期的第一天，姜里竟然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片在姜里夜空飞舞，那一夜吴维扬到了姜里，他与张丰收先生彻夜长谈。第二天，先生来和阿福辞职，与姜里人告别。他要与吴维扬去远方。

阿福只懂得紧紧握着张先生的手久久舍不得放下。几年来，他了解张先生，他知道姜里能请到张先生来教书，是姜里人天大的福，但他也隐隐的感觉到，张先生不会在姜里呆太久，张先生是一只会飞的“鲲鹏”。

张先生要走了。这消息像雪花一样送到每一个姜里人心上。姜里好像掉进冷窟窿里，鸦雀无声、天寒地冻。

大樟树下，张先生跪着，面向姜里人，泪流满面。阿福带领全体姜里人，面向张先生，跪在人群最前面。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寒风吹走了。其他的人都默默地跪着。张先生把阿福请起来，把跪着的人一一请起来，大家起来了，再跪下……

张先生与吴维扬也跪下朝大家磕头，再磕头……依依不舍地离开大樟树。

1911年11月9日，张丰收跟随吴维扬参加福建革命军炮击在福州于山的清军军营的战斗。

民国二年，张丰收跟随吴维扬响应孙中山发起的反袁护法运动，6月17日参加讨袁同盟会(福建宣布独立时成立)，编入福建自治军。后因全国反袁护法运动失败，福建同盟会解体，张丰收先生被暗杀。

自从张先生离开之后，姜里人虽然不知道他去哪里，去干什么，但是他们却一直坚信张先生总有一天会回到姜里，大家一直在期待，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