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抱着一个女孩,看不清她的脸,想不起她是谁。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清晰了,模糊了,清晰了,是花儿、花儿。
我继续沉溺在梦境,摸着那个鼓胀的私家武器,感觉像一杆枪,一个手雷,一抠扳机随时啪啪啪,一拉导火索就轰轰轰。
枪响了,雷炸了,潮退了,热浪跟着也去了,我浑身轻松,翻翻身子,伸伸腿,继续睡觉。
突然,我卧室里的门被一脚踹开了,由于反作用力,门弹在墙上又关上了,接着又是一脚,不过这脚,有了上次那脚的经验教训明显轻了。门开了,接着传来了一个如雷的声音,还不快起床,上学又要迟到了。我猛然直起了身,刚才那些残液流向了屁股沟。
屁股沟被粘上了,我艰难地在床上来回扭曲着,一边拿过上衣、裤子穿上。心里嘀咕着,糟了、糟了,又要迟到了。我常常迟到,成了迟到的常客,老师因为这点想出各种半法对付我,例如让我做俯卧撑、交矿泉水瓶子,要么围着操场跑。
不过,不管什么毒辣的办法对我来说都瞎掰,今天口头上答应了,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再不迟到了,可偏偏到了早上把昨天的话又全忘了。心里总对自己说,还早着呢!再睡几分钟。几分钟过去了,自己又对自己说就一分钟,几秒钟,就这样时间总是被耽误了。
早饭也顾不上吃了,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推出自行车就跑。母亲在后面喊:“慢点、慢点,捎个包子吧!”我既不回头,也不回答,只管往前跑。远远还听到母亲在后面喊:“看这孩子,说急起来就没命了。唉!算了、算了。”说着回头走了。
到了学校,我累得呼呼直喘粗气。猛一低头,哈哈笑了,闹了半天,连上衣扣子都系错了,上系成了下,下系成了上。我赶紧解开,又重系了一遍。再看看手表,还是足足迟到了半个钟头。慌忙跑到了教室,老师这次既不让我围着操场跑,也不让做俯卧撑,而是采用了新策略,迟到多久就站在教室门口多久。
我被罚站在教室门口,开始仰着脸,后来半张脸朝着楼下,半张脸朝着黑板,心里不以为然,还有些怨言,心想谁还不曾迟到个一回半回呢!有什么大不了。同时,心里还有些窘态,仰一会又偷偷低下头,不停拽衣角,只一会儿,就厌烦了,又抠起指甲来,把一个指甲插入另一个指甲,抠里面的灰渍,一个抠完了再抠另一个。
开始我专注于抠指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来我突然抬起头,朝其他同学望去,才发现许多同学射来鄙视的目光,那目光火辣辣的,像一团火,立刻把我的脸烧红了,心也跟着失去了控制。我发疯了,拔腿就跑,肩上挎着的书包也跟着跑。
我一口气跑到操场上,操场上刚好有打篮球的,于是我加入了他们。可他们对我并不友好,拿篮球故意砸我。
当时,我恨透了他们,真想和他们大干一场。可片刻,我还是说服了自己,算了、算了,自己可是戴罪之人,不然我非要一脚踹死他们。自然,我对打篮球失去了兴趣,于是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操场,往其他地方走去。
看似没有目的,却像是事先考虑好的,径直向操场西北角走去。西北角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和别处一样只长着几棵梧桐树。不过那几棵梧桐树太特别了,好像比别的多吸收了水分、阳光,长得格外旺盛。
到了那里空气格外凉爽,心情也好起来。我禁不住停下了脚步,想找块石头坐下歇歇,于是就四处搜索,搜索了一阵子,不要说石头了,连半个土坷垃也没找到,我失落极了。突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来了,像小鸟在歌唱,我被吸引了,手上脚上像是系上了绳子,被牵着,一路走去,可并没有找到人。
我只有继续往前走。走了十几步,四处张望,突然,看到一小女孩,光着脚丫,背靠着梧桐树,手里拿着一本书,咿咿呀呀。我跨了几步,更近了,她头也不抬,只管眼盯着书。我故意把步子调重了,把地踩得咚咚响,还聚了聚丹田之气,咳咳了几声,可她还是像木偶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只管耷拉着个脑袋,像是在念经。
我想她都沦落到如此了,还装酷,真是不可思议。突然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于是我又向前迈了几步,咳咳了几声,算是先清清嗓子,然后问,喂,几班的?也迟到了。
她还是没抬头,像没听见。我只有有些失落地走开了,心想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同类项,还装酷,装什么,还不是同我一样。
以后的几天里,我还是死不悔改,天天迟到。刚开始,我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站在门口可耳朵里总传来嘤嘤声,于是我又偷偷溜向了校园的西北角。我揣摩着她会不会还在那里,在那里等我。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由迈向了那个地方。没多久,我耳朵里就传来了清脆的读书声,我加大了步子。当我走到她跟前时,我照旧同她搭话,这次她只是抬头望了望我,接着又笑笑。不过就是这一笑,却给我无限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依旧迟到。她也如同我一样天天迟到。我天天找她搭话,时间长了,熟悉了,她害羞劲没了,终于开口说话了。她问我是那班的,为什么天天迟到?我只是使劲把两手对搓着,把脸蛋憋得通红,好一阵子也搭不上话。她见状就不再问了。
等尴尬劲去了,我们就聊些别的话题,聊哪位老师最厉害,那位老师最和蔼,又聊了班里的一些事,她们班某某最爱看别人的笑话了等。没想到的是竟聊得那样开心,自然以后我们成了朋友,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几棵梧桐树下竟成了我们逃难的避难所,快乐的聚集地。
时间不分昼夜往前赶,学还在继续上,我照旧每天迟到。不过我心里却发生了小小的变化,每天都想迫切见到她,见到她只为了听听她的读书声,或者看看她读书时嘴一张一合的小动作。我到了,并不轻易打扰她,只是悄悄站在一旁看,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发现不了我,既是看到了我,也不说话,偶尔会笑笑,算是说了话。
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那就是她如此用功,却又为什么天天迟到,天天躲到大树下。终于有一天,放学之后,我还是没能忍住,蹑手蹑脚跟在她后面,悄悄跟踪她。我为了不让她发现我,我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慢,快了她容易发现我,慢了又跟丢了,总之要和她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
左拐右拐,过马路穿小巷,经历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在一个小胡同里她放慢了脚步,我估计她的家到了。果不出我所料,在一家木制的小门前,她推门而入。随后我也悄悄到了门口,隔着门缝往里看,只见院子里破盆呀!破罐呀!我又侧耳细听,隐隐约约还传来老奶奶的呻吟声。
突然“嘭”,接着是“妈呀”,我忍不住推门而入,她看见了我先是一惊,然后结巴着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难道你跟踪我。”
“什么跟踪,我只是碰巧路过这里。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
“刚才怎么了?怎么那么大声?”
“没事。只是不小心,摔烂了一个盆子。”
正说话间,屋子里传来了一个老奶奶的声音,“花儿呀!你在同谁说话?咱们家轻易是没人来的,都怕穷气沾了他们的身子,给他们带去恶运。”
“不是别人,是我的同学。”
“哦!花儿,快扶我出去,让我也出去透透气。”花儿听到了喊,慌忙进了屋。
我趁机打量了打量房子,房子是八十年代的老式平房,外墙连水泥也没涂,由于经长时间风吹日晒,红色的砖褪了色自不必说,更让人难受的是,那些红色的砖早已如秃子头上长着的脓疮,痂掉了又结,结了又掉,这还不算,更致命的是有的房檐还漏水,上面长满了的青苔。这些青苔旱天时,死一般粘在上面,颜色一道深一道浅。可到了雨季,那些青苔全死灰复燃,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我看着那一道深一道浅的青苔,幻想着这些青苔在月亮之夜又是怎样的情景,白色的月亮照在上面,微风轻摇着树枝,墙壁上忽明忽暗 ,仿佛此刻感觉就有无数个绿眼小鬼在青苔上跳舞。我想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的人,睡觉都不得安宁,做梦都会被吓醒。想着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正在这时,花儿扶着老奶奶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半瞎老奶奶,头发全白了,走着手不停在前面试探性触摸着,嘴里还不停说:“花儿,是奶奶连累了你,你爹死得早,本来应该是奶奶照顾你的,现在反让你来照顾我。唉!还有你那个嫌贫爱富的妈,不说了,我怎么在外人面前说这些。”
谜底一下子揭晓了,原来花儿生活状况这样,怪不得每天迟到。后来从邻居阿姨嘴里得知花儿每天天不亮都起床,要去菜市场上捡一些别人丢弃的烂菜烂叶,晚了就没有了。当然也不止这些,有时她也会买一些廉价的别人嫌弃的青菜回去吃。
我听了这些潸然泪下,一个小姑娘却要经历这么多,更为她的努力学习所感动。自然以后,我成了她家的常客,经常给她送去一些菜和肉,更重要的是每天一大早,我都会骑着自行车赶到她家,载着她一起上学。
从那以后,我们俩上学很少迟到了。我受她感染,学习也努力起来,同学和老师们都说我变了一个人似的。期中考试时,我的考试成绩一举跃入了班级前十名。他们都为我学习上取得的优秀成绩所惊讶。
当他们问我学习秘方时,我笑而不答,只是轻轻指了指自行车。他们哈哈大笑,说我一定是被取得的好成绩烧昏了头。自行车、自行车,哈哈,自行车难道是学习神器,其实他们不懂其中的奥妙之所在,我能取得这样的好成绩这全要归功于花儿,是花儿让我奋进了。
时间匆匆如流水,两年过去了,我们都考入了高级中学,学校再也不允许走读了,我们只有住校了。我的自行车也暂时退伍了,停在了家里不显眼的角落,只有在过星期或者是放寒暑假时,我才难得推出一回,先搅动搅动链子,等车子呼呼转起来了,然后猛握刹车,车轱辘带着哨声停了。
不错,够灵了。我就约上花儿,她就坐在后坐。到了坑坑洼洼的路段,我就提前吆喝两声,仿佛此刻我骑的不是自行车,而是一匹上站场的马。她则把身子往前移了又移,我明显感到车子在震颤,有时她也会把脸轻贴在我的后背。她的呼吸把我的后背弄得痒痒的,我也会不由笑两声,她也会格格跟着笑几声,“格格……格格格……”笑声充斥了整个上空,从头顶向四周蔓延开去。
到了平坦的地方,我只管“哗哗啦……哗哗啦……”蹬着自行车,她则无人似的放开嗓子唱几声,唱到了开心处,我也跟着唱两声。骑累了,我们会找一块干净的草地,把车子往旁边一撂,我翻着跟头就跑了过去,她随后也躺在了上面,我肆意地乱滚乱翻,无意间碰住了她的身子,脸对住了她的脸,很快她又躲了过去。
“你真坏。你就会使坏心眼。”说着她拿脚使劲蹬我。我早打着滚,如琉璃弹一样骨碌碌、骨碌碌滚到了另一个地方。
快乐的时光就是那么快,每次我都想抓住时间的腿,让他为我停留,可时光偏偏像和我做对似的每次都过得飞快。不过有时候,我也天真地以为机会以后有的是。
那年冬天,突然在学校一星期没见到花儿的身影,我着急了,就匆匆请了假赶回去找花儿。
当我赶到花儿的家时,我一眼看到花儿,坐在床边,一脸憔悴,眼圈红肿,人也瘦了。她看见了我,一下子扑向我怀里,趴在我肩头“呜呜……呜呜呜……”我一只手轻拍着她后背,嘴里一边说:“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两手擦着泪,一边哽咽着告诉我,她奶奶一星期前突然去逝了,远方的姑姑要把她接走了。说着说着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听着、看着心里也好似万箭穿了心。可我还是强撑着装作很平静地对她说,去吧!去吧!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别我们再没见过面。我也曾按着她给我的地址找过她,可都说不知道,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