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医院的皮影戏
等候区本来是摆着四排椅子的,但是现在,四排椅子被对成了两张床。孕妇的公公婆婆们大都从外地来,这几天,他们会轮流在病房里值班,而替下来,便在这床上休息。
方圆现在就站在两张床的中间,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呆呆的望着暖气片与窗台间的一个烧焦的痕迹。他猜想这应该也是守候着自己爱人的丈夫留下的。
许是个夜,男人就那么站着,看窗外的霓虹,出神的点一根烟。
而现在,方圆想,他可能正带着自己的孩子在阳光下奔跑。
门响了,方圆回过头,是母亲走了出来。这个瞬间,方圆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但真的发生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打招呼,怎么跟母亲寒暄。
所以,他只能走过去,向对个陌生长辈一样的点点头,叫了声:“妈!”
“已经睡了!”母亲说,指的是方圆的妻子。医院的规定是除了探视时间,每个孕妇身边只能有一个家属陪护。
“哦!”方圆点点头。
“晚上睡的不好,疼了好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就按了那个止疼泵几下。”母亲说。
“哦!”方圆点点头。
“要不要喝杯水?”母亲把手里的保温杯往前送了送。
“不用!我进去喝就行!”
“对对!里面也有水,还暖和!我......我怎么忘了。”母亲赶忙收回了这冒失的好意,“那……那我回去了!”
“您赶紧去休息休息!”方圆说,他看着母亲转身,看着她朝着电梯间走去的背影。突然有些不忍,“要不……”
“啊?”母亲转过头。
“我说,要不喝一口,是茶吧,里面没有茶!”
“是茶,是茶,”母亲笑着过来,将保温杯拧开,将水倒在杯盖里,才递到了方圆的跟前,“就是不酽了。”
“没事儿!”方圆接过杯盖。那个瞬间,他的手碰到了母亲的指尖。他已经不记得上次碰触到母亲的手是什么时候了,总之陌生,手是冰凉的但很光滑,像是冬天北方屋檐上,一排长长短短的冰锥。
喝完了茶,觉得是接受了母亲的好意,方圆才终于安心地进了病房。
……
“你来啦!”进去,方圆就看见了妻子的笑脸。
“妈说你睡着了!”
“嗯,刚才迷糊了一会儿,就又醒了。”
“疼?”方圆问,语带怜惜,让眼睛里也生出一种溢满柔情的波。妻子摇摇头,“一半在想开心,一半在想你。”开心是宝宝的小名。
“医生说,得再待一段时间,检查检查。”方圆又把那天手机里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我知道,昨晚我就问了以前的同学,把大体的情况跟她说了,她的意思是不像有什么大问题的。”
“好。”方圆对妻子的状态放了心,“那就行,至于我,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不是担心!是想!昨晚我梦到你了。”
“真的?!”方圆笑笑,刚要问妻子梦到了什么,妻子又说,“妈说,她也梦到你了。”
这可把方圆吓了一跳,他是觉得自己冒失,怎么就不小心闯进母亲的梦里去了!
“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妈说就是梦到小时候带你跟你表姐去北海看冰灯的事儿了。”
“哦。”方圆诺了一声。
“你自己还记得么?”妻子问。
“一点儿吧!”方圆说,然后似乎无意地问了句,“表姐她?”
妻子摇了摇头,“不过,妈已经给姐姐留信息了,说了开心的事儿,只要姐姐看见,肯定会赶回来的!”
“嗯。”
“对了,你跟妈又说了么,搬过来一起住的事儿?”妻子又问。
“没,没好再问。但你出院的那些日子,她肯定会在。”方圆说。
“好吧,我也觉得是先不再提的好。”
两个人说的时候,门响了,一个护工打扮的中年女人跟着护士走了进来。
“13床昨天剖的是吧!”护士问。
“是!”方圆答。
“感觉怎么样?”
“没怎样,就是疼!”
“晚上有几次忍不住,按了止疼泵!”方圆想起母亲走前说的话,补充道。
“疼是正常的。今天尿管就拔了,下午的时候试着下床走走!”
“昨天做的手术,今天就下床?”方圆不敢相信,他看看倒在床上几乎丢了半条命的妻子。
“最晚明天也得下床,不然伤口容易粘上了,到时候还得挨刀!”护士说。这时,护工已经不耐烦了,她搜寻了半天,终于问了句,“他们床的孩子呢?”
护士看了那护工一眼,多少有点责备的意思,但还是如实说,“小样儿,送去其他医院检查了。”
“哦!”护工于是立马转身,朝着病房中间那蓝布的另一侧走去。这医院是一个病房两个产妇,另一边的是今天凌晨生的孩子,顺产,女孩。
护士见护工过去了,说了声,“你好好休息吧!”就也跟着走了过去。
“哎呦!这小姑娘真可爱呀!”护工的声音隔着蓝布传了过来。然后,应该是那护士拉开了窗帘,明媚的光于是照进来。光洒在地板上,也洒在两张病床之间的蓝布上。方圆看着蓝布,上面依稀是对面人的影子,只不过时真时幻不能清楚。那感觉就像他小时候看过的驴皮影。皮影儿艺人要让角色转身,便不得不将其稍稍远离帷幕。那个瞬间,角色便是时真时幻的。
“给孩子吃奶了么?”护工的影儿问。她张牙舞爪地,两个手臂高抬,仿佛后面真有个操作的老艺人在演绎,演绎这影儿对隔壁母女的关切之情。
“还没!”隔壁母亲答。
“可以给她吃啦!是第一胎么?”
“是!”
“哦,那没喂过奶吧?你得这样……”护工说着,从旁边的小床上将孩子抱了起来,塞到了那母亲的怀里,随着一番指挥。
这段儿方圆觉得‘老艺人’演绎得不好,让那护工太急躁了,塞孩子的动作,就像是在塞一个包袱。
不过,隔壁的母亲应该还是满意的,“哎呦!她吃了!”
那位母亲叫着,声音里饱含着一个生命流淌进另一个生命的最清晰确凿的印记。
“小家伙儿真了不起,真有劲儿!你看她小嘴动的!可不是什么孩子都一生下来就会吃奶的!”护工说,翻身又向隔壁的父亲,“光吃不行,小孩容易吐奶,你得给她拍嗝!”
“她妈妈给拍吧!”隔壁的父亲答。
“那哪儿行!这就是你当爹该干的活!”护工说着,最后的几个字好像就要起唱了,然后,方圆便似乎听见了锣鼓点。
锵锵次诶!
“将孩儿,肩头放!含胸敛怀,满月儿抱。你虚着手掌轻拍月儿,是不能急来,也不要慌。只等得个清脆的声响,那便是父女的恩情,在心中牢靠。”
唱完,一个清脆的不太像是打嗝的声音适时响起。然后,蓝布的那边一片欢声笑语。按方圆的理解,这一折戏就该如此谢幕了,可欢笑却经久不息搅得人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方圆乱,所以眼神飘摇。眼神飘摇,所以瞟见了妻子的落寞。这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戏对妻子来说,是场多大的悲剧。她也想给孩子喂奶,也想看方圆给孩子拍嗝。可到现在为止,她还没能见上自己的孩子一面。那个在自己肚子里待了八九个月的小生命,那个突然被人取出来的小生命……
方圆不敢再看蓝布,更不敢看妻子,只能在侧目的同时,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对了!你们也得准备吸奶器吸奶!孩子不在,妈妈的奶很快就会回去的!”演出终于结束,护士过来,补了一句。
等护工再离开,隔壁的年轻爸爸才突然冒了头,他看着比方圆小了不少,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对不起哈!”年轻的爸爸吐了吐舌头,“那护工是想上我家当月嫂,所以,格外的殷勤。一会儿我就跟她说声,不用她。省了她再过来打扰!对不起哈!”
“没事儿,我们明白!”妻子答,和方圆一起朝着那位年轻的父亲一笑。
“你们也别着急,别多想,孩子一定没事的!”蓝布那面,那位母亲的声音传来。
……
“疼么?”傍晚时分,方圆看着吸奶器里妻子那个被拉成了长条茄子的乳房问。
“还好。”妻子答,然后抬头看了看方圆,又看了看自己的乳房,反问,“你还会爱我么?”
“爱!”
“如果我的乳房拉长了回不去呢?”
“嗯……”方圆假装想了想,“在没超过肚脐眼之前,爱!”
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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