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我连最后一眼也没见到。
我还很小的时候,爷爷还年轻,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总是穿着深蓝或浅灰的衣服,还有深蓝色的解放鞋,翻了一亩又一亩的田和地。爷爷是苦日子里过来的人,他尤其珍惜每一粒米,每次我们把米饭吃漏到了桌上,他总要捡起来吃掉,甚至是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他也要捡起来,吹一下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用大手轻轻拍到了嘴里,一样把它咀嚼下肚。他常常告诉我们,粮食来之不易,要懂得珍惜,否则下雨天打雷就会遭天谴。
每到六七月,雨水下透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爷爷就背着他的大竹篮子,依旧穿着他的或深蓝或浅灰的衣服和深蓝色的解放鞋,到房子后面的远山去了。约莫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爷爷才回到家,竹篮子里满满都是收获。爷爷似乎忘记了爬山的劳累,耐心给我讲解着:这个是“葱菌”,又叫“见手青”,因为手一触摸到就变成青色,吃这个菌子的时候不能吃葱,否则就会中毒;这个是“青头菌”,菌帽有青色的斑点,很好辨别;这个是“虎掌菌”,炒出来十分香……爷爷还摘了我喜欢吃的大个大个的绿里带红,红里带绿,又酸又甜的大树杨梅。那么多的菌子和杨梅,自家一顿是吃不完了,爷爷就用袋子装了一袋,让我送到隔壁的韩大奶奶家去,让她们也一起分享这一年一季的野味。
我一直以为爷爷是会变魔术的,因为他总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每隔几天,爷爷就会悄悄拿出一块米花糖,或者“狗舔糖”来,这是专属我的小零食。同样都是糖,可是有时候爷爷的糖又脆又甜,有时候却是软软的。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都是叔叔阿姨逢年过节给他买的,爷爷舍不得吃,总是留着给我吃。
大多数时候,爷爷总是自己洗衣服鞋子的,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就帮爷爷洗,爷爷一边说怕我洗不动,一边却露出了笑容。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爷爷不再翻田地,也不再到房屋后面的远山去了。我每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了,我没有再帮爷爷洗过衣服。
高中的时候,我离家更远了,回家的次数越发少,爷爷已经靠拐杖行走了。爷爷随大妈家搬到了另一个院子里,离我家我有十多分钟的路程。每次我回家,他都会特别的兴奋,拄着拐杖走到我家,和我问东问西,问我在学校吃得饱不,有没有人欺负,尽管每次问的都是同样的话题,可是下一次回家,他还是会继续问同一个问题。当然,我还是会收到爷爷的“软糖”,这似乎已经成了爷爷这辈子一个戒不掉的习惯。
我考上大学那年,我瞥见爷爷的眼睛流泪了,一次是我把录取通知书拿到他面前的时候,一次是我拖着行李箱离开小村的时候。后来爷爷的眼睛就花了,看不清了,但他依旧能认出我。
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去年四月份的时候。爸爸打电话给我,说爷爷已下不了床,什么也吃不下,估计不行了。我什么也没说,买了车票向公司请了假就往家赶,我想在爷爷还可以见我的时候回去给他看一眼。
爷爷的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全身只有皮包骨头了,仿佛一个孩子躺在床上,他连说话都困难。我站在他的床边,轻轻唤道“爷爷,我回来了”,他竟然露出了笑容,拉着他最里面的那件衣服,挤出了一句话,“这件衣服是你买的”。我的泪就在眼眶了打着转,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爷爷买过的衣服。
……
爸爸说,爷爷走的时候,久久咽不了气,问他还挂念着谁,把家里人名字念了一遍,他都摇摇头,唯独念到我的名字时,他点了一下头。
爷爷终究还是走了,却怎么也带不走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