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是那类开朗天真的女孩子,脸蛋干干净净,似乎从来没有过忧愁的样貌,虽然年纪不大,做起事情来也总是体体贴贴、从从容容的。她同祖父母住在水乡城外,父母的名字,她已不晓得,只有问起时,爷爷娘娘会跟她说,在她很小未懂事的时候,爹娘就死了。爷爷娘娘和阿珍一起,在城里杜家的八亩七分地上劳作。周围的人都极欢喜这个小孤儿,老远就要叫:“阿珍!”正伏在水边用狗尾草逗龙虾的阿珍若听见了,便总要回过头甜甜脆脆地应一声。阿珍的名字是娘娘取的,爷爷姓丁,而娘娘则仿佛没有名字似的,同村人家喊起来必是称呼“阿珍拉娘娘”。阿珍在田间长大,仿佛一只小虼蜢,或是其他什么绿色小昆虫类动物,从小就提着个竹淘箩,小手纤纤,清明摘点鸡爪艾、黄花艾,给人用来做艾饺和艾果,或者清晨起来刈点带露水的荠菜回家煮粥吃;要么就是上山找松花,用一只钵头收集那嫩黄颜色的花粉,那拌入年糕吃极香甜,也可滚在麻糍上代替芝麻的,阿珍找得也极快乐。
然而阿珍也有另外的一面,难以察觉,不轻易显露,如同花朵底下坚韧而错杂的根系,不可或缺而又不为人知。乡下野地里草高的地方经常有花花绿绿的游蛇,但是春天也冒出好些野果,像是土地给孩子们提供的吃食。一种叫咕咕红,草果淡红色,带着一层绒绒的白霜,酸酸甜甜的很可口。另一种蛇莓,外表类似但颜 色红得诡异,却有个怪诞的传说,说是因为有蛇爬过流过口水才生出来,吃落去肚子里会长小蛇,最后要咬破肠胃钻出来的。有一次,村里的男孩取笑阿珍没有爹娘,是捡来的,编了难听的歌谣骂她。可是阿珍听娘娘说过,她的爹娘都在很远的地方,以后会回来看她的。她便跟他论理,两个小孩几乎打起来。最后那男 孩梗着头颈说,若是你是爹娘亲生,就把蛇莓吃下去。阿珍当着他的面就把那老大一颗血红的草果吞了下去,然后流着泪去找娘娘,路上哭岔了气,不断地打噎,话都说不端正。娘娘带着阿珍找到那男孩的家里告了状,男孩嗫嚅着道了歉,他家里又给阿珍喝了点老酒镇寒驱邪。但阿珍还是怕,心里记挂了好几天,然而她的肚子一直很平常,终于没有小蛇爬出来。阿珍就又没事一样,照样又是见谁都笑眯乐呵,在村里到处玩的了。
村里有条不大的溪,上游是平水镇,往陶堰镇方向流去,宽十丈多,水流湍急不断,一流就是几十上百年。溪边菖蒲离离,伴生了一人多高的可以造纸的芦苇,偶尔有个红头绿背的翠鸟停在上面“唿唿”叫的。溪水里靠岸边生了大菱,有极爽口的“驼背白”,也有棱角圆钝的软糯的“尼姑婆”,时节一到便任人采撷。村人在溪里筑了个堰坝,来控制水的深浅流量和旱季蓄水。阿珍顶喜欢从那坝上赤脚走,清凉干净的水哗哗地激到她光洁的小腿上,小爪子挠一般麻酥酥地痒。水里多有暗色花纹的田螺,一旦被捉起来,就迅速把褐色的厣闭得极死,仿佛一张抿紧的、不肯说出秘密的嘴。
那年阿珍十三岁,七月里的中午时分,太阳紧紧地晒着,炎热压得让大地都不安分。她正蜷着小小的身子,在地上铺着竹席和娘娘一起午睡,乡村里习俗,白天是不关门的。突然隔壁的伯伯冲进来:“阿珍拉娘娘!丁师傅出事体了!”
娘娘着了一惊,连忙起身,问:“啥事体?”
“被狗屎蛇咬了口,现在人已经掼翻了!”
娘娘紧紧握着阿珍的手,问:“人呢?”
“田里!”
娘娘连忙去左邻右舍喊了几个小伙子,叫他们卸下自家门板,就颤颤地跟着走去。到的时候,周围围了一圈各色人,爷爷被安臵在田埂上,已无法言语了,半张着嘴,花白的头发上沾着田泥,腿上的伤口敷着嚼碎的菖蒲叶,肿起老高,渗出紫血的颜色,见到娘娘来了,只透过人群看了一眼,就阖上了眼睛。娘娘是个历经沧桑的老妇人,看过无数的人事风物,一辈子该尝的苦衷都尝过了,在死亡前,这已是上天给予她的最后一道不公平的、可笑的关卡。她没有眼泪流下来,她的眼泪如同那淙淙溪水一般,平日里便在心底一刻不停地流,到如今已流不出泪了,她只干嚎,用极苍老的声音,宣告着孤独的悲苦,以及一丝无奈的眷恋。阿珍不知所措,在她的年纪,还不能理解和体会死亡的含义,她只知道田间溪里旺盛的活力是多么令人可喜,只知道天边变幻的风云的美丽。现在的她,绝无法感知生命和欲望的卑微。倘要真了解,就要待她做娘娘的时候。她只紧紧捉了祖母的手,看着娘娘露出平时从未有过的表情,忽然心底里也觉得有些骇人起来,便也扁扁嘴,哭出了声。邻居家的小伙子把爷爷放上门板,抬了回家去,娘娘也被人架着走了,阿珍一个人跟在后面,哭着走着,突然看见前面人群里有人绊脚跌了一跤,便又“扑”地笑了出来。
做完爷爷的五七,娘娘便跟阿珍商量:“阿珍,你要不要进城?”
“娘娘也去么?”
“娘娘去的。”祖母看着孙女,说。
“娘娘去,那我也去的。”
阿珍不晓得,她娘娘原已托在城里杜家做事的阿惠,跟她们杜老太爷商量好,决定去给杜家做烧饭嬷嬷了。娘娘很清楚,若无男人,那大片田地绝非一个老妪能打理的,她原打算变卖了房产,去投奔偏门外的一户远房亲戚,然而阿惠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杜老太爷宅心仁厚,要了她们祖孙。
那天日光朗然,溪水依然兀自淌着,风徐徐地吹。娘娘自己穿了刚浆洗过的蓝布对襟衫,给阿珍换上了最好的一套淡绿色有月白花朵的衣裳,叮嘱她“见了杜老太爷要下跪”,拿了两个包袱,搭了同村人运送丝瓜和蒲子的船,从东郭门水路进城,穿城而过,在迎恩门旁的万安桥头谢了船老大,下了船,远远地就看见旗杆,沿河往东走了不到一里地,就到了杜家台门。
阿珍是第一次进城,然而关于城里的各式传言,却已在村人嘴中零零碎碎地听了不少,在她的小小的眼睛看来,城里的一切,除了人多,全不符合她产生的想象。城里的人仿佛都带有同一种神气,女人的脸全白白的,涂着腻子,男人走路无不带着风,或者围着喁喁地说话,甚至连岸边那些跑着玩着的大小狗,也和乡下不一般,皮毛的尖上泛着隐隐的油光,特别滑顺似的。她完全被城里迷住了,而这着迷又有点使她紧张,仿佛给捉住了,逃不脱似的。她摇摇祖母的手,问:“娘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老妇人当然知道答案,但她没有直答,只隐语一般应到:“要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了。”
阿珍自然不了解话里的意味,只是既已得到一个答案,心里便安耽许多,乖巧地说:“噢。”
杜宅的黑漆竹丝门开着中间四扇,里面站着一个面色有点黄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半边身子上映着檐边漏落来的,仿佛褪了色的一线正午的天光,用居高临下的拘谨口气,看着娘娘,说:
“怎么,你们——就是今天乡下来的吧?我带你们去见老太爷。”说完,便转身走了。
娘娘虽是土生土长,但多少懂些事故,连忙陪着笑说:“好的,师傅,谢谢你, 麻烦你”,一边局促地拉着阿珍的手,快步跟在后面。
阿珍有些忿忿,因为在村里,从没有人看见她,不亲亲热热地叫一声“阿珍!” 的,但到了新环境,不敢多说,只能捉牢娘娘的手,瞪着那人晃动的背影。
两人跟着长衫男子,入了厅堂,坐在一把紫檀圈椅里的杜老太爷正在饮着一盏龙井,穿着一贯的天青色长袍,头顶房梁上悬着块“齿德并茂”的大牌匾。阿珍记得娘娘的嘱咐,走近前扑通跪下来,学戏文里恭恭敬敬地垂着眼。杜老太爷用盏盖撇着浮起的茶叶,缓缓把目光落在这女孩身上,未被茶盏遮住的半张面孔流泻出复杂的神情。
“你叫阿珍啊?头抬起来。”
小女孩抬起眼,跟杜老太爷正好四目相对,她愣了一楞,不是因为眼光的威严,而是因为她天然敏感的心,觉察到老人那对虎目里蕴着的不可言喻的、若有所失的、有点悲悯的温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那双眼睛好像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另外的东西来,她觉得温暖,又觉得有些怕,似乎有种柔软的压力加在她那窄窄的肩上,便又低了头。
杜老太爷又看了眼老妇人,转头跟那着长衫的男人说:“姒管家,你带她们去住的地方。”
“有数了。”
娘娘牵起阿珍的小手,低着头,拎着包袱跟着那男人走了。
杜春生刚好迎头从里厢房往外去,不声不响地斜睨了祖孙两人一眼。
春生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青春少年的心里又多少盛有点自负的,虽然对新来的 小姑娘有些好奇,但是又不愿自己去打听,第二天碰到知情人,才装不经意地问:“姒管家,那个新来的烧饭老太婆是谁?”
“噢,乡下来的,原本是种田师傅。”
春生点点头:“好像还有个小孩?”
“是的,是她孙女,名字叫阿珍。”
“哦......”
水乡湿软的风起了,拂过天井里两棵樟树和绿竹丛的叶片,一阵阵地发出些簌簌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