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佳见到陆羽凡,是在景德镇的一个陶瓷市集上。一家挨着一家的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杯壶碗盘瓶,各种釉色各种尺寸各种形态,从宽仅两人的空道上挤挤挨挨地穿过,两边摊位像感应喇叭似的,穿过一个吆喝一句,穿过两个吆喝两句。
等赵晓佳好不容易挨着人流穿进市集的另一头,待要绕着环线往回走时,发现角落里,竟然清清静静地摆着一个画架,画架下堆着很多笔,旁边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大大小小很多速写,但是画架后面倒是没有人,一张小短凳就像是从破烂堆里收来的似的,像她小时候在农村见过的放在屋门口拉家常的那种凳子,因为被晒久了,木头从斑驳里露出颓白的颜色。
那速写除了一张是一个脸上沟壑丛生的老妇以外,其他全是些鸡、狗、猫之类,赵晓佳不免心里有点乐,因为这实在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的生意。
“姑娘,要画吗?”旁边摊位上忽然有人声。
赵晓佳从高高的红釉花瓶的缝隙里,才看到后面坐着个人,那人的脸被挡住了一半,因为他是坐在最高的花瓶的后面。
“没有人啊?”赵晓佳随口说。
“这不是人么?”话音刚落,那小短凳上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头发像是有一阵没有理了,头顶上有一撮头发翘得老高,但是五官是好看的,笑起来时眼睛会有点咪起来,好像两个倒着的月牙。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脸上带着虔诚的神气,好像是一个等待老师布置作业的孩子。赵晓佳笑了。问他得知,他是帮隔壁摊主临时照看一下摊位,实际上他本来就是来这里闹着玩儿的。他在北京有一份金融的工作,刚刚辞掉了工作到这里来玩,住在朋友开的民宿里,诺,就是帮朋友的弟弟照看的摊位。
赵晓佳听着觉得很是稀奇,她问:“那你画什么?”
“画什么都行。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晓佳说:“那画这里呢?”
“什么?”
“画这里,现场的场景。这个陶瓷市场。”
“那大概要好几万了。一个人十块,这里总也有上千个人了。”男人一本正经地说。
赵晓佳噗嗤一下笑了。她逗留了一会,回说要再去别处逛一逛了。
男人忽然叫她等一下,他找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明天下午我们在民宿里搞一个活动,是一个即兴戏剧,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过来看哦。下午2点,地址在上面。你要是来的话,就说是小陆的朋友。”
晓佳说:“小陆是你吗?”
“对。小陆。不是小马也不是小驴哦。”他举起两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头上比了一下。他那蓬头散发的样子,加上这样一个神态,根本也不像鹿,倒很像一只猴子。
晓佳忍住笑,问他:“那明天你会表演吗?”
“你来了就知道啦。”
赵晓佳把名片放进包包的夹层,跟那个叫小陆的男人说了再见,顺着人流,又流向了另外一条陶瓷的河流里。
赵晓佳一直都想来景德镇。她父亲以前买回来过一个玉兔雕塑给她当礼物,她一直以为玉兔总是玉做的,等她知道这是景德镇产的瓷,景德镇三个字便像一张网一样地罩在了她的心上。等她交了男朋友,每一年都说要来景德镇,然而每一年都会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而没能成行。本来说好今年国庆假期来的,结果国庆前一个月分手了。
男朋友没有了,景德镇却是来成了。
不过赵晓佳心里知道,就是因为这次的分手,反而让她非常坚决地一定要来景德镇。虽然心里还是怅惘着,总有一丝侥幸的幻想,在火车站,或是在他们预订好的酒店里,或是在她一直想要去的陶瓷博物馆,一抬头,对方就在面前站着。她一定会哭,他揽她入怀中。一切就都好了。
但是已经第三天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有时会盯着手机屏幕上他的聊天栏,期盼着出现“正在输入中”,即便他什么也没发,那也是好的,说明他在想她。她看他的朋友圈,期盼着能看到他在三更半夜凌晨时分发一支忧伤的歌,或是一些不明所以的怅惘,那也是好的,说明他很难过。但是一个月的没有任何动静,就让她觉得很不真切。就这样结束了么。分手的意思难道就是再无瓜葛了吗?说过的天荒地老三生三世,在一场架面前就溃散如烟了吗?
她在一个摊位里买了一个小小的窑变的花瓶。小到只有一个小拇指那么长,她几乎想不出可以插什么在里面。不过小到这个程度,哪怕不插什么也不会觉得空吧。
十月的景德镇,因为两个月没有下雨,仍然是炎热的,道路两旁的树木显得干巴巴的,草坪早已经变成黄色的枯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味道。这干巴巴的天气,只是让人觉得萧索,但并不悲哀。
虽然是假期,但除了在市集上感受到挤挤攘攘的气氛,其他地方的人气已经不如往年。小陆的朋友,他所说的民宿主人,孙一帆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是三年前开的这家民宿,刚开的时候,四周围还没什么像样的民宿,就在他开业后的半年,通往三宝村的那条路上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民宿,一天天地冒出来。来的游客不能说少了,但是入住率是一年比一年低。到了今年,国庆的正假期,孙一帆的民宿八间房竟然还有一间空的,这还不算他借给陆羽凡长住一段时间的那间。
距离他不远的那家民宿,今年年初在楼底下开了间咖啡馆,成了远近两公里内唯一一家咖啡馆,落地窗的门面里,几个小年轻坐那儿喝喝咖啡看看书拍拍照,简直成了活广告。孙一帆从一楼的大堂里隔出了一间做拉坯和上色的陶瓷体验室,又因为有一个客人是上海来的设计师,建议他利用自己民宿的场地,定期办些文艺活动,来的人多了,他的民宿品牌也就传出去了。
主意听着是好,真的做起来,第一个问题就是文艺资源哪里来。先头勉勉强强搞了两期,先是找了当地的一个手艺人,做了一场陶瓷体验课,再是那个业余摄影师做了一场分享课,人气寥寥。后来就一直立着个黑板牌,写着“不定期文艺活动”,列着茶道、插花、品酒、瓷艺、油画、摄影一大串的活动,客人问起,只说近期会有,欢迎关注。孙一帆开始琢磨自己要不要也改成一个咖啡馆,但是这一改造,又得再花十来万,他现在负债太多,烧不起钱了。
半个月前,陆羽凡打电话给他,说他辞职了,在路上玩了一个月了,打算来景德镇转转。陆羽凡是孙一帆还在北京工作时,一起合租过房子的室友。孙一帆老家就在景德镇,北漂了两年,赚的还没花的多,再看看一年比一年高的房价,留在这里几乎是痴人说梦,想想还是不干了,回了老家。在老家买了房,做了一阵爱彼迎,后来民宿的风越刮越盛,他觉得要抢占先机,就到三宝村盘了一栋房,也上了民宿这条贼船。
陆羽凡要来,问他有没有房间可以住。孙一帆说有有有。孙一帆租房的时候,陆羽凡只是其中一个室友,其他几个室友来来去去的,只是打过照面不见得说过几句话。但是有一回孙一帆在外面跑销售,钱包被偷了,钥匙也没了,打电话给房东,房东说回老家了。他说,你问问其他几个房客。孙一帆尴尬地说,其他几个房客,可以把联系方式给我一下吗?
他打的第一个电话没打通,第二个在外地出差,第二个电话打过去,接的是陆羽凡。孙一帆很不好意思地说:“哥们,我是住你对门的,我钥匙丢了。想问问你今天大概几点钟回来?”陆羽凡说,加班估计要到半夜了。他听说孙一帆钱包也丢了,他说:“本来我叫个闪送把钥匙送过来是最快的,但是毕竟不安全。这样吧,我帮你叫个滴滴,你直接来我公司拿一下,好吧?”孙一帆忙说不用不用,他在家门口等着就行了,没准另外一个室友不久就回来了呢。
“你说那个女生吗?她好像是上夜班的,我碰到过她几次,下午才出门。行了,别纠结了,我要开会了,车到了我消息你。”
孙一帆到了CBD中心的52层,连陆羽凡的面也没见到。他是从前台拿的钥匙,陆羽凡还在开会。他拿到的信封里除了钥匙,还有五百块钱。陆羽凡只说晚上把钥匙放在门口地垫下面就行,但是孙一帆还是等到了凌晨陆羽凡回来的时候给他开门。他要当面向他道谢。
孙一帆发了工资就把钱还给了陆羽凡,连带打车费也要还给他。陆羽凡当然是不收。孙一帆就说请他吃饭,两个人一人一瓶啤酒下肚,关系就近了起来。陆羽凡的工资孙一帆不敢问,但他估摸着大概比他要高出三四倍,但陆羽凡觉得自己只是趁年轻赚点血汗钱,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准。“说白了,现在赚的钱,都是以后的医药费。这三天两头加班到凌晨,谁受得了啊?”
但孙一帆觉得他这个抱怨是富贵怨,他觉得陆羽凡总有一天是会在北京买房娶媳妇的,北京是给他留了一席之地的,越是和陆羽凡相处久了,孙一帆就越觉得自己在北京待不下去。
这次陆羽凡给他打电话,说辞职了,要过来玩玩,孙一帆什么都没问,只说人来就行,这里啥都有。
陆羽凡住了几天,就看出来孙一帆这民宿开得简直是收不回本。他见孙一帆总是想做点文艺活动吸引人气,劝他这不是本质问题,问题在于他这里的民宿已经是过饱和,而游客一年比一年地往外扩展,根本都不往这小地方来。“你看看,你朋友圈的那些人,现在都往哪儿去旅游?不是日本,就是欧美,别说国内了,连东南亚都少了吧?我前段时间去拉萨,连拉萨的客栈都说,现在来西藏的都是夕阳团,年轻人都不来了。你们这第一,民宿数量太多;第二,同质化太明显。你要搞的这什么文艺活动,针对当地居民还差不多。我看看,现在从城市里来的,定居在景德镇的年轻人,做手艺的,倒是不少。但问题是,如果他们本身是手艺人,他们又怎么需要来参加你的活动呢?说白了这也就是个体验,你想想,什么样的人需要文艺体验,参加完了发个朋友圈,不都是平时上班很无聊的人吗?而且肯定是女的……”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其实就是说,孙一帆这心思花错地方了。孙一帆也听明白了,但是他听完之后说:“那,那,陶瓷大学有个学生社团搞了个即兴戏剧,说可以来这儿表演一下,还要不要搞?”
陆羽凡说:“要钱吗?”
“不要。”
“那就搞呗。”
赵晓佳从车窗往外看,眼前的三宝陶瓷村和想象中不太一样。从一个大牌坊进去,沿途两边的商铺组成了一个杂乱无章的镇子,除了看到一家全玻璃落地窗黑色窗框白色墙面的咖啡馆之外,竟没有丝毫文艺的气息。她没有发现那家昨天那个画画的男生所提到的民宿。
车子径直开到了一个由碎瓷破陶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的黄泥残墙下,到了,司机说。赵晓佳狐疑地说:这就是三宝村了吗?司机毋庸置疑地点点头。
赵晓佳下来。有很多人排着队在那堵墙前面拍照。
赵晓佳曾经在某个展览上看到过一个叫三木的艺术家的作品,他久居景德镇,收集了很多各朝各代的官窑碎瓷,用这些碎瓷拼成了一幅巨大的万里江山图,那张图从展馆的入口一直延伸到尽头,足足有二十米长,蔚为壮观。听说这位艺术家就隐居在三宝村,很多人想前去探访,均无功而返,从来没有人真的见过他。赵晓佳只是有了这一个情结,想去看看这个值得艺术家云深不知处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看到来来往往拍照打卡的游客时,感觉有点失望,她不能想象哪个艺术家可以在这里潜心创作。
赵晓佳对于画家的生活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她自己在小学的时候就显现出绘画天赋,她临摹的动物无一不像是教科书上走下来的。但是她的父母显然认为她不止这一项天赋,在丛丛天赋当中,捉出一项最可培养的,他们认为是钢琴,尤其是作为音乐老师的舅舅。但是令他们大为失望的是,赵晓佳的钢琴天花板来得太快太低,她到了初中才考过了六级,高中更是连琴键都难得摸一下,到了大学更是把这点童子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晓佳自己知道,她后来对于钢琴不是不感兴趣,而是不喜欢。不感兴趣是一种相安无事的情绪,但是不喜欢是她看到钢琴时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厌恶感。填报高考志愿时,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她从房间出来上厕所,看到他们还围坐在沙发旁开家庭会议,她当然知道那是在商量她要报的志愿,但她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可以参与进去。她是那个需要被操心的人,她的父母常常把话挂在嘴巴,诸如为了这次某某补习班,为了这次某某训练营,为了这次某某老师开小灶,他们费了多少心力,找了多少门路,这些话总是让她觉得自己所能生产的结果与父母所付出的努力太不成正比。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过,那全家人大动干戈所开的家庭会议,她应当是主角;不,她没有勇气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让热火朝天的场面变成一片死寂,然后她的那句话在死寂中缓缓坠地,摔成透明的碎片。她也没有勇气承受住那些灼灼的目光,因为她的事让全家人跟着操心,她是那个无地自容的人。
赵晓佳就这样上了省会大学的会计系。她的舅舅老早帮她想好了,他认识的当地民营企业的老板成打成筐,等她毕业了,还不是一顿饭的事情。
赵晓佳在大学就交了外地的男朋友,男朋友要留在省会城市,赵晓佳却被拉回了老家。他们为这事没少吵过架。赵晓佳上了两个月的班,忽然有一天意识觉醒了。父母回到家,发现家里的钢琴不见了。卖了。让人拉走了。赵晓佳从火车上淡淡地回复一个信息,在他们给她无数个夺命连环call之后。她伏在窗上,外面的风景急速地往后退,她嘴角不由地浮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陆羽凡看到赵晓佳走进来时,脸上闪过一丝光。他看到赵晓佳穿了一件白色小碎花的连衣裙,腰线收紧,下面是一双球鞋,球鞋有些灰扑扑的,像走了不少路。赵晓佳还在门口张望,他走过去。
“你来啦!”他说,“快进来,找个位子坐。”
他一面说让她找位子坐,一面已经引她到前排一个他特意为她留的位置上。
表演的场地十分简单,这个房间本来是用作茶室的,在前面的部分做过地板的垫高,上面放蒲团和小茶几,而后面这一半的空间则是水泥地面,平时是放着桌椅的。现在,蒲团和小茶几靠墙叠着,一张桌子放在门边做签到用,另外的桌子则放在窗台下面铺上了台布,放了些简单的饼干糖果。
现场摆了二十张椅子,现在坐了十来个人。距离两点钟还有五分钟。表演的人已经进来了,三男二女,看起来就是学生的模样。陆羽凡倒了一杯水给她,待要跟她讲话,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自北京的电话。
这段时间不时有猎头来找他。他考虑自己也休息了有快两个月,差不多也是时候要找下一份工作了,所以猎头告诉他的机会,他也便留意着。但这一个电话却不是猎头打的,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前公司的固定电话。
是他从前的小领导因为纪律问题被辞退了,现在隔级的领导想要他回去,由人力资源部打电话给他。陆羽凡离职,多少是因为小领导的关系,这时候听到这消息,不由地大快人心。但他这时候回去,薪资待遇也并没有多少提高,公司只是因为事务上的缺口需要他,而且仅是短期的需要,在他这机会称不上太好。他说他会考虑一下。
等他打完电话,即兴表演已经开始了。赵晓佳旁边已经没有空位。孙一帆站在后面看着,台上的大学生演员们卖力地表演,却是藏不住的生硬,有点像是把努力拧出水来滴在台上给观众看似的。现场的笑声却像是停了水的龙头,开始时发出了微弱的一小阵之后,便偃旗息鼓了,反倒是四起的窃窃私语声,更是让台上的人战战兢兢。
陆羽凡发现自己没刹住的贪便宜的想法是失策了。
纷纷有人站起来往外面退,走一个人,孙一帆心里也紧一下,尤其是他看到自己的住客走过他的时候给他一个抱歉的表情,孙一帆立刻就想到他可能会收到的评论:“住宿还行,但是他们在民宿办的活动千万不要参加,太坑爹了,又浪费时间。扣一颗星。”
民宿太难做了。孙一帆认为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在客人看来是理所当然,一个不当心还会变成一颗老鼠屎。
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坐着。大家都在等待表演的结束。台上的演员为了暖场,询问是否有人要上台试试。一阵鸦雀无声。他们等了半分钟,便说那今天的表演就到这里了,谢谢大家的观看。
赵晓佳站了起来。她走到后面,和正迎面看着她的陆羽凡交换了一个笑容。
“有时间喝杯咖啡吗?”陆羽凡问。
他们去了隔壁那家咖啡馆。
他们各点了一杯,赵晓佳要了无咖啡因的。她最近睡眠不好。
陆羽凡问她上午去了哪里玩。赵晓佳说,就是在三宝村里面逛了一逛。“你听过这儿有一位艺术家叫三木的吗?”
“听过。很多人说他隐居在这儿。但是我住了那么久,没听过有人真的见过他。”
“如果他真的是在这里,那他是真的隐居了。或者,有没有可能,他在这里不用三木这个名字,所以即便有人见到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艺术家大概也不是很喜欢抛头露面的。”
“他们需要那个独处的空间。”
赵晓佳若有所思的时候有个习惯,牙齿轻轻咬住上嘴唇,上唇中央的小突起像是一朵小小的花骨朵。陆羽凡问:“你好像很喜欢艺术?”
赵晓佳松开了嘴,微微地摇摇头。
“什么是艺术呢?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人生的意义吗?哈哈。”
“哈哈,对。这个词可以涵盖一切问题和答案。”赵晓佳沉吟了一下,问:“那你又是为什么在这儿呢?你说你辞职了?”
“多多少少会陷入瓶颈期吧,到一定阶段。我给自己放了一个假。”
赵晓佳很佩服地看着他。他看起来是一个很有主张的人。
“那放完假之后呢?”
“继续搬砖呗。”他笑。
赵晓佳也笑了。“可是你看起来很会画画。”
“你觉得我应该当画家?”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很擅长做一件事,但是却不去利用这份才华,是不是很可惜?”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擅长做金融的工作呢?”
“那我就更羡慕你了。你什么都会,所以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陆羽凡不笑了。他很认真地望着她。“你好像对现在的生活很不满意。”
赵晓佳说:“有吗?”她把小勺子放进咖啡杯里搅了搅。“也许吧,我不知道。”但她心里微微地有些震动,她才刚认识他,他能看出她心里的怅惘。她一直表现得那么快乐,现在有个人说她不快乐,她竟有引为知己的冲动。
陆羽凡问她现在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去。她说住在人民路上,住到国庆结束,还有三天她就要回杭州去。
他们沉默了片刻。
时候不早了。再坐下去就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赵晓佳欠了欠身,问询地说,再晚这里是不是打不到车了?
陆羽凡说,应该还可以。他说:“你去过河滨吗?听说那里夜景很美。”
赵晓佳说:“我听过,还没去过。”
“你想去吗?今晚?”
“好啊。”
如果说有什么是景德镇旋律的转折点,或许就是这句“好啊”,又或许是在河滨长廊上陆羽凡一个踉跄赵晓佳拽住他胳膊的那一刹那,又或许是他在送她到酒店楼下时,踟蹰半天终于问她她的电话。
有了电话之后,信息便传递起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温度。第二天一起去看了电影,赵晓佳在男女主人公分开的时候哭得泣不成声。第三天去了一间体验馆做了陶瓷的釉下彩,由店家一个月后寄给他们。
陆羽凡在北京的房子已经退掉了。虽然说他计划着下个月就回北京去上班,但是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地址可以寄。赵晓佳便说,那就一起寄到她那里吧,等他地址确定了,再给他快递过去。
陆羽凡说,那我做的太丑了,我得改改。他遮遮掩掩地把自己画好的小茶杯拿回去,过了一会才又交给店家。
“你画的很好啊。万一我收到的时候觉得太美了,舍不得寄给你怎么办?”
“也有可能你收到之后觉得太难看了,当场就砸了呢。”
“我是这样的人吗?陆大画家,怎么画那都是艺术啊!”
“其实你喜欢画画,你应该把它捡回来。”
赵晓佳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个晚上他们回到赵晓佳的住处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们坐在小酒吧里听一支乐队演奏到十点多,那乐队唱着“青春啊青春,你为何一去不复返,时光啊时光,我要如何抓住你”,时光对于他们就像是桌子上即将喝完的那杯酒,总是留了那么一口,就可以有个理由继续坐下去。
陆羽凡在赵晓佳的住处没有走。两个人都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天了。赵晓佳想去问前台有没有标间可以换,但是前台的人都已经下班了。陆羽凡说,我可以睡地板。
他真的躺在了地板上。
“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呢?”
陆羽凡沉吟了一会。“我本来是打算再过半个月。我可能再去别的地方转转。”
“你可以来杭州。你来过杭州吗?”
“来杭州会见到你吗?”
“当然了。我请你吃饭。”赵晓佳轻松地说。
赵晓佳觉得不可思议。她几天前还在为失恋而耿耿于怀,现在却迅速地对另外一个分离产生了愁绪。原来两年的恋爱是这么弱不禁风,一场争吵,一次邂逅,好像原来所认为的深刻都像失忆一般地退却了。
赵晓佳说,地板太硬了,你上来吧。
陆羽凡不确定地说:“真的吗?”
赵晓佳笑:“你不要想歪。这里是三八线,你不要越线。”
陆羽凡也笑了。
两人一人一边地躺着,但是两人的呼吸声却不知不觉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其地鲜明,那呼吸声简直变成了一层厚重的网,将他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罩在了一起,外面发生着什么没人知道,里面却有一重重的暖意,不断地扑打着彼此。
月光落在赵晓佳的睫毛上,她在眨眼睛。陆羽凡望着她,睡意已经落进了她的眼睛里,他们说着话,话音渐渐地弱下去,赵晓佳闭上了眼睛。陆羽凡侧着身望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的手放到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赵晓佳睡着的时候像一个柔软的小动物,陆羽凡呼吸着此刻的空气,有她味道的空气,他每眨眼一次,就像按了一次相机的快门。他不知还能如何留住此时。
赵晓佳忽然睁开了眼睛。“你怎么还没睡?”她迷迷糊糊地问。
“我不睡。你睡吧。”
和所有的邂逅一样,在刚刚分别的那几天,两个人的信息往来非常频繁。赵晓佳在中午和同事一起吃饭时,同事忽然说,你看她,发消息的时候一直在笑。赵晓佳惊讶:“我有在笑吗?”“有!你这几天拿着手机就在笑。”
陆羽凡很快便回去了北京。他给她发消息:“你不在,我总觉得空落落的,玩也不觉得有意思了,就接受了一个offer回来上班了。”但他从未提到,他上班之后,两个人未来的事情。赵晓佳也没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段意外的邂逅像是对她失恋的治愈药,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毕竟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仅仅四天的相处,这一切还是太空中楼阁了。
陆羽凡很快忙了起来。他的信息从每天数十条,慢慢变成了每天数条,慢慢变成了数天一条,赵晓佳脸上也不再有同事说的那种笑容。她感受到了他的忙,但更多的,是感受到他们的渐行渐远。
有一天,赵晓佳从快递寄存柜里取到一个包裹。她心里很疑惑,因为最近并没有买什么东西。看看发货地址,是景德镇,想起来应该是景德镇画的釉下彩的花瓶到了。拆开果然,除了她自己的,还有陆羽凡当时画的一对山水画的茶杯。她拿起端详了一会,陆羽凡只寥寥几笔,便把意境都画出来了。她自己画东西,习惯了临摹,那点功夫还是小时候练的,所以现在让她画什么想象的,创意的东西,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她想,也有一阵没有联系他了,借这个机会问他的地址,也是问一个好。她要把杯子放回盒子,忽然瞥见杯底有字,一个杯底写:佳梦,另一个杯底写:如期。赵晓佳笑了,这就是当时陆羽凡遮遮掩掩写的字么?真的很可爱。
她发消息给他,说他的杯子非常美,问他怎么寄给他。却闭口未提她看到了杯底的字。
陆羽凡到了晚上才回她讯息:“哈哈,太好啦。我以为路上已经碎了呢。你喜欢吗?喜欢就留着吧。”
“那怎么行,你自己做的,总也需要给自己一个纪念嘛。”
“我做了两个,那我们一人一个吧。你挑一个喜欢的留下。怎么样?”
赵晓佳留下了“佳梦”。她有一点点隐隐地感到,他们在“杯子”上的成双配对,是不是有一点暧昧了,但是她想他大约不懂这个中涵义,自己还是不要说穿的好,反倒显得自己多心了。
在陆羽凡,赵晓佳把“如期”寄给了他,免不了也想了一回。他这个哑谜是自己发起的,他当时对赵晓佳的迷恋是真切的,但是一个月过去了,现实的烦杂摧枯拉朽,那点情真意切的自我感动,也慢慢平淡了。他也会想到赵晓佳,只是不太真切了,还有在北京又扎下根来,杭州就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地名,遥远到里面的一切都变得符号化起来。
他们因为这一次的寄杯子事件,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像回炉了一般,再次找到了重温的话题。
但这话题很快也消解了,剩下的似乎就没什么共同的东西可以谈了。
孙一帆的民宿还是关掉了。他从半年前开始在外墙上挂了个“转让”的牌子,陆续有人来问,但是看过之后都没了音信。他的租金和装修成本都没有收回来,每个月还只是往里面贴钱。后来他叔叔给他介绍了一个熟人,搞物流的,让他去跑业务,跑得好的话能拿提成。孙一帆把民宿交给了管家,自己去开辟第二条路。民宿因为已经放出转让的风声,入住率更是下降,不久管家也跳槽了。孙一帆想想,与其这么垂死挣扎,不如就关掉算了。
孙一帆已经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两年前别人介绍的,谈下来觉得都还可以,只是孙一帆现在的事业正在面临转换,经济上欠了许多外债,要结婚实在是很吃力。女方却觉得既然已经谈了那么久,就该定下来了。但是那边对孙一帆的婚房不满意,小区太老旧,地方也有点远。他们明里暗里示意想换一个市中心的、新一点、大一点的房子,距离女方父母也近些。为这事,两个人吵了好几次。孙一帆是烦恼得头都大了。
陆羽凡走之前那个晚上,孙一帆说要给他践行,两个人在天台上喝酒喝到半夜。他说:“还是兄弟你好啊。北京你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工作你是想辞就辞,想找就找。”陆羽凡知道他喝多了,当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陆羽凡只是比别人拼命些,但是这两年他也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力上的力不从心了。公司来的刚毕业的大学生,个个都像是要打下一片江山的天之骄子,他自知自己的曾经引以为傲的“高潜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是越来越有边际效应了。这个时代的变化那么快,经验丰富也可能在别人看来是经验陈旧,加上自己一直在一个小小的领域里,向上的天花板是伸手可及的。自己又没有人脉背景,不像有些人,一进来就被像祖师爷一样地供起来,因为他们有这个那个的亲戚是在这个那个的企业里很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陆羽凡毕竟是外乡人,他知道自己是用体力赚了这个行业的红利,再过几年,他也得想想自己的航道要怎么调整了。
陆羽凡说:“都一样。北京的生活压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回来了也有回来的好处,资源总是多一些。”
“还资源呢。还不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赚大钱是别想了。就说我这个民宿,真的,兄弟,就是个坑。”他抡起啤酒瓶喝了一口。“我觉得做人特别累。真的。特别累。”
他们坐着的天台,后面是山,前面是马路和马路对过的房子,房子后面又是山。白色的床单晾在旁边的晾衣杆上,风吹得鼓鼓作响。陆羽凡想到前两天和赵晓佳分别时,他们躺在软糯的床上,她香甜地睡着,他望着她的眉毛、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她的脖子、她宁静的起伏的曲线,他忽然想到为什么说女人是温柔乡。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这些纷纷扰扰,好像都可以忘了。
他不知道,坐在他旁边喝闷酒的孙一帆,此时此刻正在想的是,女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恨起来的时候简直让人牙痒痒。他觉得单身多自由,真的,他已经感觉到前面的路将有劈头盖脑的黑暗侵袭而来,而那个想要和他结婚的女人,只一味地沉醉在想象中的月光里。
“简直莫名其妙。”他忿忿地说。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赵晓佳约了朋友去江边看烟花秀。烟花在人声鼎沸中绽放,点点火光从空中恣意地落下,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她举着手机拍照,一朵蓝色的花正好优雅地绽放开,她连续按了好多张。忽然闪过一个信息的预览,“新年快乐,想你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把手机收回来,打开消息界面,真的是前男友发的。他竟然说想她了。赵晓佳知道,他在等一句她的“新年快乐”。但是她忽然就不想给了。
新年了。所有人都在欢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