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梦醒,你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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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云雾缭绕,可能得见青天白日?

1

人界,春浓。

屋檐的青瓦下凝聚起一排颤悠悠的水滴,被风一吹,纷纷落下,在地面汇成一片水洼。

男人撑着把油布大伞进了院子,伞面溅起的水珠子氤氲成雾气,他习惯性说了句,“我回来了。”即使没人答复也不在意,收起伞甩了甩立在台阶上柱子旁,然后才推门而入。

天色昏沉沉的,屋里也没点灯,穿过一座石青色雕花屏风后隐隐见着床上躺着个人。

一动不动地,安静得连呼吸似乎都听不到。

唐眠看了一眼,心头微定,便出去收拾手里提着的东西。今天城里徐员外家请他去画像,到现在全身还都是颜料的苦涩味,他得赶紧去烧一锅热水去去身上气味。

提了几桶热水倒进浴桶,唐眠解开身上的衣带,他垂着眸,看着自己沾着污渍的袖口目光沉沉,那是一片颜色鲜亮的红,乍看去像染了血一样,怪不吉利的。

唐眠闭着眼浸入水中,水面慢慢没过头顶,雪白浓密的发丝飘散开,浴桶中如同开了朵随波游移的云。

外面的雨丝细细的,打在窗外那几株绿竹上也轻轻慢慢似有还无,偶尔有风吹动竹叶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唐?”

半掩着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唐眠听到动静,惊慌失措地从浴桶里跳出来,转身从衣架上扯过来衣衫囫囵个地把自己裹起来,同时大声冲来人说:“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少年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似乎被他吓到了,不由全身一颤,脸色苍白,眸子里透着股子木讷。他体量单薄瘦长,赤着脚只穿着件中衣便跑了出来,像是一醒过来就迫不及待来寻唐眠。

察觉到自己太严厉,唐眠紧走几步将外衫披在少年肩头,轻声细语地哄着他:“这里面都是水,外面还下着雨,我不是说过不要碰水吗,乖,我错了,我只是担心你。”

少年眉目清秀面若好女,心思也格外单纯,闻言一下子又开心起来,他絮絮地说些唐眠不在家时他做了什么,颠三倒四,翻来覆去,毫无逻辑可言,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唐眠也不厌倦,听得极其仔细,揽着少年的膝盖轻轻松松抱起来,往卧室走。

他说:“阿钰,你记得出门要穿鞋穿衣服,不然会生病的。”

阿钰眨巴着眼,有些费解,“可是小唐,我从来没生过病。”

“你生过病,”唐眠笃定地说,“只是你不记得了,你病了我很难过,心里很疼,阿钰你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觉吗?”

见少年懵懂天真的摇头,唐眠苦涩一笑,道:“不懂也好。”

温热的指尖落在他眉头,阿钰窝在他脖颈处,小声说:“小唐不要难过。”

少年笨拙地伸出手拍着唐眠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抬脸去看他的脸色,如同那就是他的天地与唯一,是他赖以生存的欢喜。

那种眼神,有一瞬间,让唐眠以为是他回来了。

2

“小唐,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世间丑恶尽数消弭,到时候我们就去外面走一走,看看别处的风景。”

青年眉目低垂,四月的风不疾不徐抚过发梢,有几缕不安分地划过并肩而立的唐眠耳旁。

足下斜坡开着浅白色小花,素淡得仿佛忘了上色,一丛一丛生得旺盛极了。若是细细瞧,却是要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那乌黑的土壤里斜着插出来的,竟是一根根白骨。

“他们是要遭天谴的。”

唐眠觉着他可能要哭出来了,轻微的声音里蕴藏着一触即发的恨意与决绝。

他听见自己幽幽叹了口气。

“阿钰……”

刚想说些什么,身旁的人忽然变了模样,温热的血飞溅而来,染红了唐眠半个身子,血迹蜿蜒,顺着手指淅淅沥沥往下滴……

唐眠一下子睁开了眼,他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纱帐,半天没回过神来。

是梦。

似有感应般,他忽然扭过头,一眼就看到趴在窗外,笑眯眯盯着自己的少年,唐眠晃神片刻,一时分不清虚幻现实,他用力闭了闭眼,对着窗外招了招手,少年顿时眼睛亮了,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跑了进来。

像只无忧无虑的兔子。

和唐眠记忆里的顾亭钰,无半分相似之处。

或许应当说,顾亭钰从未有过如此无忧无虑的时刻。

每次端详少年的脸,唐眠总不可避免地暗暗比较一番,他既怕他们相似,又怕他们不同。

阿钰仰着脸半坐在脚踏上,期期艾艾伸出手攥紧了唐眠的袖子,他说:“小唐,你今天不出门吗?”

小家伙如今长了心眼,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小心思,他分明想让唐眠陪陪他,却义正辞严地质疑唐眠为何晚起。

昨日那场雨洗净了天地,窗外几支绿竹苍翠欲滴,唐眠指尖抚过少年的头,无声失笑。

那个颠倒生死的秘术,看来确实厉害,这样软绵绵的少年,比起冷冰冰的青年可谓是天差地别。

或许是梦的原因,唐眠心头酸软,不可抑制地泛滥起思念。

他们初相识在春末,晚风幽长,鸟鸣啁啾。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回荡在广阔的殿宇里,唐眠抬起头望进一双漆黑的眼,那是一位形容狼狈的少年。

他扫视一圈似在找什么,最后目光落在唐眠身上,不动声色地问:“你见没见到一个生有六指的男孩到这里来?”

唐眠久不见天日,皮肤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蓦然抬脸倒把人吓一跳,少年拨开挡脸的头发,紧走几步迈上台阶,翘着脚仰起头来贴得更近了,他问:“你不会说话?那你也是被他们抓回来的?”

见唐眠只是盯着他看,少年视线又环绕一圈,终究一无所获,面上有些失望,他说道:“我要走了,你跟我一块儿离开吗?”

唐眠没有动,他垂下眼眸看向明镜似得地面,察觉到四周布下的符咒开始蠢蠢欲动,似乎只要自己迈出一步,就全部揭竿而起一拥而上。

后来少年的异想天开当然没能成真,有人发现了偷闯入的小子,在众人围追堵截里,少年滑得像头鱼倏然跃入沉甸甸的夜色里游走了。

那是唐眠第一次见到顾亭钰,当时他以为这或许又是匆匆一过客,浩渺烟海,风过无痕,可没过两天,少年又来了。

清凌凌的月色如水般流淌过窗棂。

少年揣着两壶酒,兴冲冲地又推门进来,他的眼睛很亮,以至于唐眠不可忽视地能望见里面的水迹。

他将酒摆在阶下,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应当是偷偷学的,总之怪模怪样,可却虔诚极了。他问:“你是神么?”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他们告诉我六指被提拔到了神殿来侍奉神,可是他走的太匆忙,有些东西忘了拿,我给他送来了,你能让他出来吗,我送完东西就走。”

少年满目星光灿烂,让唐眠不由错开眼去,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一圈血色符咒上,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你看得见我?”

“自然能看见。”少年面上有些奇怪。

唐眠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他有一张即使蓬头垢面都遮掩不住美貌的脸,微微笑时,两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你是顾家人?”

那时候的顾亭钰还不叫顾亭钰,他只有一个小名儿,是他娘亲给他起的,叫阿钰。阿钰几乎是厌恶般迅速否认:“我不是。”

闻言,唐眠似乎有些失望般叹了口气,“我竟觉着你和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想来是看走眼了。”

轻衣缓带的青年单手支颐,落寞的视线穿透少年的身形,落在洞开的殿门口,不知何时那里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微微笑着,慈祥爱怜地望向殿中瘦弱的少年,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莹莹烛火,面容平静,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诡异,他无声地说:“找到你了。”

3

阿钰这副身体像是雨后春笋一般,迎风便长,为避免引人注目,唐眠带着他从来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收集够此地盛产的灵石后,唐眠便打算启程,继续下一段旅程。

唐眠买了一驾马车,两人沿着官道一路南下。

从前顾亭钰曾说过,待一切安稳下来,要带唐眠回余杭城菩提寺再去看看院子里的千年古枫。

唐眠听了便笑,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当年我不过随手丢下一截残枝,没想到竟活了这么久。

俊逸疏朗的青年难得有几分孩子气,他睨了唐眠一眼,磨着牙道:“当年你身旁的人是我么?”

闻言,唐眠才回过神来,知道他这是又醋坛子上身了,只得连连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可惜,直到最后,也没能成行。

修仙世家的变故尚未波及到凡间,一路走来,风平浪静。临近村庄,还能见到农忙的盛景,热火朝天欣欣向荣。

睡醒了,阿钰就掀着帘子一脸好奇地四处打量,他的身体在飞速生长,即使有灵石提供能量,精神上也力有不及,所以总是嗜睡。

这几天他的记忆似乎有些松动,有时会提起一些从前的事来问唐眠,可一转头又忘了。

此刻他盯着一块收割完毕,稻谷捆成一摞一摞的田地忽然目露犹疑,转头问唐眠:“小唐,我娘呢?”

唐眠一愣,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些血淋淋太过残酷的事,他私心里不愿让阿钰记起。

可蒙尘的记忆犹如裂了缝的冰面,桎梏逐渐分崩离析,丝丝缕缕缠绕成一团,絮絮的扎根进脑袋里,誓要理出个头绪来。

少年用力捧着自己的头,蜷缩起身子,他痛极了,低低喘息着,唇齿间很快见了血。

碧钦仙子,阿钰的娘亲,从修仙门派应泓川逃到凡间,隐姓埋名数年,后来不慎暴露踪迹被捉回顾家时,正是一年农忙。

“阿钰,快跑!”

女子布衣荆钗面目模糊,尖利的叫声几乎要穿透人的耳膜,她身后燃着烈焰,院子里曾经的葡萄藤秋千架通通被付之一炬。

男孩眼睛发红,像受伤的小兽般恶狠狠地冲那些挟制着母亲的恶人撞去,却被人像捏着一只蝼蚁,卡着脖子提了起来。

“咦?这还有个小的。”男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别伤害他。”眼看着儿子落在那些人手里,女子反而冷静下来,她身处阵法当中,几乎寸步难行,却微微昂着首,过路的风卷起简素布衣,凭空而来几分世家子弟的风范,她指着男孩,面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他是我的儿子,身上流淌着的是应泓川顾家的血,你们敢伤他!”

男人目光一凝,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就卸了几分,他斜了眼倒在地上涨红了脸的瘦弱孩子,吞了口吐沫犹豫道:“不过是个血脉不纯的杂种罢了,应泓川里有的是这样的小玩意儿。”虽然是这么说,但他后面下手确实忌惮了几分。

去应泓川的路很远,弃了马车还要换船,或许是被惊了魂,阿钰大病了一场,一路上浑浑噩噩地被碧钦揽着,在睡梦中到了那处不见天光的地方。

那是他最后一次离娘那么近了。

醒来时,阿钰被关进了一座深深的庭院里,里面住着的全是孩子,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雕梁画栋,小桥流水,比乡下第一大地主家的府邸还要漂亮,可阿钰一点也不喜欢。

他隔壁住了一个六指的男孩,明明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愣是生了张碎嘴子,每天最欣喜的事便是拉着阿钰讲应泓川的事迹,从初代家主英勇不凡到梦舟山神殿里无所不能的神明,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

即使不以为然,可听的久了,不知不觉就记在了心里。

阿钰腿脚利索,总趁着院子里看管松懈时,翻墙上树,顺着长长的屋脊一路爬到楼阁最高处。瘦弱的少年安静地立于苍穹暮光之下,漆黑夜幕偶尔有应泓川弟子驾着飞剑划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绚丽的尾巴,割裂出凡尘碌碌与修道成仙的天壑。在他微末的世界淅淅沥沥下了一场暴雨,轻而易举摧毁了他所有根深蒂固又浅薄易碎的认知

他不明白,这些神通广大的仙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为何要为难他们母子二人。

可是,没人给他解答,他身旁只有一群盲目崇拜应泓川的狂热之徒。

有时,阿钰觉着,他们就像被豢养的猪,哪天膘肥体壮,时辰合适了,就该出栏奔赴屠场了。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是对的。

4

因着阿钰突然晕倒,唐眠不得不临时找了个地方落脚。

稻谷的清香弥漫在整个村落,远处时不时传来平板车骨碌碌轧过枝秆发出的脆响,圈里主人家喂养的母鸡拍动翅膀,笨拙地模仿着檐下偷吃谷粒的雀儿,妄想着轻盈逍遥一飞冲天。

唐眠洇湿帕子擦去阿钰嘴角的血迹,他喃喃自语:“那些日子多疼呀,怎么就非要想起来呢?”

迷蒙间,阿钰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一颗眼泪倏然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头只留下一枚圆圆的湿痕。

每年九月初九,院子里都会来一群人,挑选神殿侍奉的仆从,听说被选中的人能受到神明的点播,修道成仙指日可待。

虽然阿钰觉着这事不同寻常,可那些孩子好似把这个当做唯一的出路,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上凑。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阿钰索性每逢这个时候就挑个阴凉隐蔽的地方睡上一觉,眼不见心不烦。

那天晚上,向来聒噪的六指没来挠他的门,阿钰背对着墙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可是直到月上中天,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寂静得仿佛一潭死水。

他垂下眼睛,默默对自己说:“娘还等着你呢,别多管闲事。”

可没一会儿,少年就翻身而起,悄悄推开门,顺着走廊一溜烟没了踪迹。

应泓川太大了,宫殿绵延不断,山水相连,等他缀在一队侍从身后摸到神殿,四处的灯都熄灭了许多。

沉重的殿门推开,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阿钰觉着喉咙似乎含了一口滚烫的碳火,他抬眼望向殿上坐着的年轻人,竭力控制住颤抖,问:“你见没见到一个生有六指的男孩到这里来?”

对面的人目光柔和,隐隐约约透着悲悯,他只是望着阿钰,他似乎想说什么,可阿钰慌慌张张开口堵住了他的声音,阿钰说:“我要走了,你和我一起离开吗?”

夜色汹涌,有侍从听到声音过来巡查,阿钰转身离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茫茫月影。

微凉的风呼啸着从耳旁飞过,吹干了脸上的眼泪,阿钰不知道跑了多久,一时不察被脚下横出来的树根拌了个趔趄,狠狠扑在地上。他终于明白一年又一年选出来的孩子都去哪儿了,怪不得从院子里出去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回去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神殿里铺天盖地的血符,无一不在告诉他那些人去了何方。

一个一个,血淋淋的。

都是命。

阿钰攥紧手掌,回头遥遥望了眼神殿,眼眶通红,后来,他在凉透的夜风里慢慢踱回了住处。

过了几天他偷了两坛酒,踏着月色又去了那座吃人的地方。轻衣缓带的年轻人依旧是那个软绵绵的姿势,见到他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阿钰打量着四周烛火的分布,在心里计算着靠这两坛酒能不能把这鬼地方焚之一炬。在那些修仙者的心里,这里似乎是个很崇敬的所在,若这里着火,他们必定大乱,那时候他就可以去找娘了!

可没等他实施计划,便被一只飞来的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狠狠摔在地上。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面容白净惨淡,似乎有不足之症,他低头轻咳几声,慢条斯理走到阿钰身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少年,眼中升起一抹赞许。

“多少年没见过血脉如此纯正的后人了,”他下眼睑微微跳动,激动不已地迈着步子在原地转了几圈,又回到原点指着阶上的年轻人问:“孩子,你能看到那里有人对不对?”

阿钰顺着他的手看去,就见那面容温和的年轻人对自己微微摇了头,少年垂下眼,掩去眸中神色,抬头桀骜不驯冷笑一声,“他不就好好坐在那儿,是个人都能看到。”

话未落音,阿钰就听到年轻人忍俊不禁的笑声,借着余光他捕捉到那人无可奈何却轻轻扬起来的唇角。

“天不负我!”闻言,男人几近癫狂,苍白的面容涌上一股红潮,他紧走几步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伸向阶上纹丝不动的一枚玉盒,嘴唇翕动泪流满面,满怀慰藉道:“即便死后永陷无间地狱,我顾戚亦至死不悔。”

少年冷眼旁观,嗤笑一声,作恶多端冥顽不灵。

他躺在地上目光顺着墙面的血红符咒游移不定,缓缓思考着,六指死之前知不知道真相呢?那样尊崇热爱这个地方的一个人,却被一点点抽干血缓缓死去的时候,该多难过呀!还是不知道的好。

真可怜呀。

他颤抖着,恶狠狠地低声重复了一遍,真可怜啊。

后来顾戚问他:“孩子,想修道吗?”

阿钰说:“想。”

从此,他便成应泓川家主的首徒,改名顾亭钰,奇珍异宝灵石秘籍山来风涌,一时风头无两。

人人都以为,顾亭钰将是应泓川下一任家主,唯有他自己知道,他不会。

5

顾戚对自己这唯一的徒弟奉若珍宝,竟有些到了溺爱的程度,甚至顾亭钰不许他再对神殿行人血封印之术,他也不深究少年如何得知,只点头应了。

门下弟子都说,顾亭钰着实是好运气。

他听了默不作声,依旧练他的剑,只是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又溜去神殿,满怀嘲讽地问唐眠:“你觉着我运气好?”

唐眠捧着一盏澄清的杏花酒,小口小口的咽着,辣得耳朵鼻子通红。

“心有亏欠,稍作弥补罢了。”

顾亭钰默默点头,探手夺过他手里的杯子:“三杯足矣。”

喝多了要发酒疯的。

唐眠也不争抢,听之任之的模样温顺得不像话,根本看不出他竟是一把能毁天灭地的神器,唐眠出世即有灵,据说开炉那天,钟越山上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彩凤青鸟绕着煅器阁啼鸣飞舞不已。

唐眠偶尔会记起一些有关第一任主人的的回忆,可想起来更多的则是他们结契时,血契烙在灵魂深处的颤抖与惧怕。

唐眠怕疼,故而记得很牢。

她死后,依凭着血契,她的孩子成了唐眠的下一任主人。

长此以往,一代又一代。

可后来他们发现,血脉累世稀释,自己对唐眠的牵制越来越力不从心,也许怕有朝一日失控,他们又用自己的血液结了一个契,将唐眠永远困守在神殿里。但随着血脉淡薄,唐眠还是消失了。或许不能称之为消失,他仍在神殿里,可他们看不到他了。于是他们将神殿用人血层层铺下符咒,一年一年,一道连着一道,铸成天罗地网,让他逃也无处可逃。

直到顾亭钰出现后,他说,等我灵力足了,就帮你把这座牢笼破了。

唐眠笑着点头,说等你。

成为门主首徒第三年,顾亭钰终于打听到碧钦的下落,那时距离他们母子分离已过七年。

临行前,顾亭钰难得神采飞扬跑来跟唐眠道别,他摸摸自己的脸,忐忑不安地问道:“我和小时候都不一样了,娘还能认出我来么。”

唐眠也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安慰他:“母子连心,见了你,仙子自然一眼就能认出你是谁。”

少年微微涨红了脸,他逃也似的跑出门,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用门半遮住脸,目光游鱼一般在唐眠身上一触即离,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了。

“等我回来。”

唐眠嘴里咀嚼着这句话,弯了弯眉眼。

顾亭钰回来得极快,快得让唐眠都有些诧异。

黑袍乌发的高挑少年失魂落魄,如同乱葬岗枉死的野鬼,眼底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殷红,仿佛里面落进去了茫茫无际的血。他拖着步子慢慢走来,好像再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跨过门槛,就愣愣的停在门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一直望着唐眠。

唐眠心尖倏然一软,他张开了手,轻声说:“过来。”

如同乳燕归林,少年死死搂住青年单薄的腰身,把脸迈进他怀里,唐眠垂着眼,一手搭在少年背上,一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掌下的人在浑身颤抖咬着牙哭,滚烫的泪水透过层层布料,炙热的印在他的皮肤上。

顾亭钰说:“小唐,我没有娘了……”

他说:“他们是畜生。”

应泓川三十几里外有座小镇,流云难越飞鸟不渡。站在镇外,顾亭钰觉着自己来错了地方。

那里层层把守,护卫森严,像是在掩盖什么不可见于天日的秘密。

少年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抓在唐眠腰上的手指忍不住收紧,直至痉挛犹不松手,他仰起脸,眼神空洞地盯着唐眠,阴森森的,满怀恶意。

“小唐,你知道他们为了制造出纯正的顾家血脉,做了什么吗?”顾亭钰勾了勾嘴角,却有一大串眼泪掉了下来,“近亲相奸,罔顾人伦。”

“那里全是孕妇,全是大着肚子的女人,她们哭着求我杀了她们……”

“镇子后面有个小土坡,那些生出来奇形怪状的孩子就扔在那里自生自灭,白骨嶙嶙,哀鸿遍野。”

“别说了。”唐眠把少年的头轻轻往自己怀里按去,他说:“阿钰,别说了,你恨我吧。”

欲壑难平,人的欲望永无止境。

而神器,乃祸之源头。

“她们说,娘是用碎瓷片割破了血管走的,一个人怎么会流出那么血来呢,把整个屋子都染红了,她在墙上写满了‘脏’字,她嫌身上的血恶心,所以宁肯死也不要了。小唐,她不要我了。”

后来,顾亭钰抱着唐眠说:“小唐,我只有你了。”

唐眠收紧了怀抱。

别怕,我一直在。

6

“别怕,我一直在。”

用指尖接住阿钰眼尾摇摇欲坠的泪珠,唐眠倚在墙上,他想起那段时间发了疯一样修炼的顾亭钰。

他本就不爱笑,后来便彻底不会笑了,旁人都道他是杀神转世。

十九岁那年,顾亭钰带着唐眠走出了神殿,他已长得比唐眠高上半头,踏出门槛时微微偏首回望了一眼血符遍地生花的殿宇,他对唐眠说:“小唐,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关着你了。”

唐眠眉间有一滴血痣,是他认主时结的契,显得人昳丽明艳,走在路上,有不少人偷偷瞧他,又引得顾亭钰吃味万分。

他又说:“真想把你关起来。”

唐眠被他惹得哭笑不得。

同年四月,一则野文画本在修仙界传得风生水起,其中内容令诸人面面相觑。年长位尊者犹稳坐钓鱼台,一群世家子弟却按捺不住性子,纷纷启程打算一探究竟。

等事态蔓延开后,顾戚勃然大怒。

近亲相奸,无论何时何地,总归都是罔顾人伦。

可现在,禁画本易,堵住众人悠悠之口难。

顾亭钰借着猎杀妖兽的名头,悄悄拐去了小镇,他也不靠近,只在方圆几里的范围内转悠着,以防顾戚杀人灭口。之间遇到几个晕头转向的小公子,他还大发善心给指了正确的路。

娇皮嫩肉的小公子不知是不是点背,一进镇子就入了乱葬岗的地儿,夜幕降临后,鬼火磷磷,凄风苦雨,一个个吓得鬼哭狼嚎,把例行巡逻的顾亭钰和唐眠都唬住了。

唐眠问:“今日怎么这么厉害?”

顾亭钰想了想,说:“可能是怕生。”

最后几个小公子畏畏缩缩蹲在了两人的身边,天一亮,他们表示自己又成了一条好汉,要继续自己的征途,顾亭钰指着小镇的方向,让他们别再走错路了。

唐眠望着他们气势如虹的背影,问顾亭钰,“这群毛孩子,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你怎么会选上他们?”

青年踢了踢脚下露出一截的白骨,顿了一下,又从旁边刨出一个土坑放了进去。

他说:“他们靠不住,可他们背后的大人却都有几分能耐。”

后来修仙界几大世家的几位公子在应泓川某处小镇失踪的消息一出,又是一惊天动地的要闻。

等到顾戚被这些世家搅弄得焦头烂额应接不暇,差点刀剑相向之时,那帮凭空消失的小子竟然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可这一回来就带来了炸翻天的发现。

画本上说的内容,竟是真的。

修仙界登时一片哗然。

世上灵石洞府,宝器仙籍本就僧多肉少,有人竖起一张伸张正义的筏头,自然有人前赴后继一往无前。

应泓川虽曾为修仙界执牛耳者,却病虎架不住群狼。

那夜的火比小山村小院落燃得要声势浩大,延绵不绝数十里,顾戚难以置信地望着踏火而来的青年,忽然就嘶声大笑:“没想到终日打雁,临了却被雁啄了眼睛。”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身。”顾亭钰淡淡道。

“你真以为我对你一点防备都没有么,我死了,你也别想活。”顾戚冷笑道,一个倾举家之力造就的终极杀器,他怎会没有后手准备。

“这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细细的一道血痕从男人苍白无力的脖颈处洇染出血迹,他圆瞪着眼睛,似乎看见了血海骨山。

几乎是一瞬间,心尖宛若被百毒噬心,顾亭钰疼得眼前一黑,胳膊被人稳稳扶在手里,他偏过头说:“小唐,同命相连发作起来原来这么疼呀。”

说着,青年便开始大口大口呕起血来。

唐眠问:“非要他死么?”

顾亭钰笑着说:“非死不可,不然怎祭万千亡灵。”

唐眠说:“好。”

“以前他们都说你毁天灭地无所不能,可事实上你却手无缚鸡之力,跟个文弱书生似得,可见传闻误人。”顾亭钰躺在唐眠腿上,目不转睛盯着他,十分放心不下,“没了我,你可要好好保护自己呀。”

“嗯。”

顾亭钰尽力望着他,想要把他的脸刻进心里,带进轮回,可慢慢的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又喊了句“小唐”,最后一句话咽在喉间,却没来得及说出口。

唐眠俯首在他耳旁轻轻道:“你要他死,我要你生。”

唐眠最初被称之为度衡,掌货物相易,童叟无欺。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心想事成。青年听了微微一笑,他说,小唐,要别人拿命来换我的命,那不值。

万物守衡为天地秩序,无人可逃其左右,就算是唐眠自己也得遵循。

他想:值的。

唐眠握住顾亭钰的手,缓缓道:“以吾之神格易顾亭钰之性命,落子无悔,即时生效。”

成交。

7

衰极而盛,乾坤倒转,云开雾散,可见日月星辰。

主人家农忙归来,烧火做饭炊烟袅袅,一派烟火人间气味弥漫。

唐眠倚靠着墙壁,蓦然察觉到指尖被人轻轻捏住,跟小猫般悄悄挠了一下,他垂下头,目光正对上一双漆黑湿润的眸子。

阿钰睁开眼来冲他勾了勾唇,仿佛春风拂过暗潮涌动的河,瞬间丛生波澜又了却无痕。

他说:“小唐,我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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