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二)

自从奶奶搬去小屋,就不大出门,终日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注视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唯有这样她才能度过无法形容的无聊和孤独。

她又聋又瞎,极力辨认也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侧耳倾听仍什么也听不清。不过,一旦她辨认出了一些清晰的形象,一件红大衣、抱小孩的妇女,她就在心里嘀咕,“这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是齐老头家的媳妇?“她把椅子往前移,试图从妇女的身高体型、站姿、说话的手势寻找记忆中熟悉的特征。思索了一阵后,她反驳了刚才的结论,”不对,齐老头家的媳妇没这么高。这神态体型很像罗琴,抱的孩子是她的小儿子。”

她又注视了红衣服女一会,终于肯定了,“是罗琴,没错。“这个问题不会再纠缠她了,她感到心满意足,不再紧盯着红衣妇女,思绪漫游到别的事上。突然她想到今天是星期三,罗琴此时在镇上陪读。这下她开始痛苦焦虑了,认不出那红衣妇女跟忘记把钱放哪了一样折磨她。她急忙站起身来,想走出院子亲自去侦察。不料红衣妇女抱着孩子正一点点走远了,她懊恼地走回门口重新坐下来,脑子里还在将刚才所见的妇女形象与记忆库中的人物挨个匹配,直到中午临近她起身做饭,才暂时得到解脱。

奶奶耳背得厉害,过去常常上我家串门的老人再也不光顾她的小屋,人们不爱同她说话,长时间地大声说话会让他们嗓子和脑门疼。渐渐地,奶奶养成了自说自应的习惯,她把抱怨、痛苦、回忆和希望都讲给菩萨听。

“好心的菩萨,求你保佑我膝盖早点好起来,我夜里疼得睡不着。”

“菩萨,你看现在的人过得多舒服啊,我年轻的那会,吃糠团子,五更起床去山里砍柴,太阳落山才挑回一担柴。唉,那么穷苦的日子也过来了。”

”老天爷,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受尽折磨!三岁没娘送到这来做童养媳,老头子五十岁撒手人寰,他死了倒解脱了,把一大家子留给我......好心的菩萨,发发慈悲,下辈子不要再让我受这么多罪了。“

午饭后,我去看望她,她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怎么不去床上睡?”我好奇地问。

“怕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

我陪她唠了会家常。她抱怨身体疼痛,诸位伯母和我母亲对她刻薄无情。我告诉她我的工作和在外的衣食住行。她听后很满意。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她时不时转动眼珠子打量我,看我的脸,看我是胖了瘦了,气色变好了还是差了,从我的脸部寻找长过黑痣的部位,因小时候磕碰显得僵硬的脸颊。尔后她双目无神,思绪飘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沉默让我感到平静安详,与爱的人在一起,语言有时显得多余。

奶奶五官端正小巧,鹅蛋脸,脸部稍长,天庭饱满,颧骨较高,下颌骨线条流畅柔和。她的鼻子小巧挺拔,相对于她小巧的五官,鼻孔偏大。我毫不怀疑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因此很想看看她年轻时的模样,可惜找不到一张照片。我只好竭尽想象将她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松弛而厚重的眼袋抹平,使深陷的眼窝、瘦削的脸颊饱满,还原她年轻时的模样。

突然她眼睛一亮,身体前倾,热切地问”你看见上午那个穿女红大衣的妇女了吗?就站在哪。“边说边用手指方向。

”噢,是春香家的女儿如梦。“

”是她呀,我一上午都琢磨这是谁。“她终于放心了,绽放出舒心的笑容,眼睛溢满浑浊的泪水,一道道皱纹深深地刻在她的脸上。

这时,她又想起我的男友来。

“阿潘听不听你话?”

“听话,”我感到很好笑,“我们不吵架。”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吵个不停,每天都有拌嘴。我就这么在争吵和拌嘴中长大了,不仅我们家是这样,我舅舅们姨妈们也吵。我一直以为夫妻吵架太正常不过了,不吵架才不正常呢,直到我遇见阿潘。我们很少吵架,什么事都一起商量,有话慢慢说。我很惊讶,原来夫妻间可以没有争吵。再回头来看我的父母,他们能在磕磕绊绊中走过二三十年简直不可思议。

”不吵架就好,不要学你老子和娘。”她裂开嘴笑了。“他第一次来穿的黑衣服,黄不拉几的裤子,上次来又是穿这一套,怎么,没钱买衣服?”我笑了笑。奶奶记性很差,常常手里拿着梳子到处找梳子,这事她倒记得清清楚楚。“不要给你老子和娘买东西,他们有钱。你自己攒着买房子结婚,阿潘一个人哪顾得上这么多。”

听她这么说,我鼻子发酸,简直快要流眼泪了。这是唯一一个只在乎我幸福的亲人。为结婚买房的事,我与父母兄弟渐生间隙,他们认为结婚买房是男方的事,女孩子结婚之前的钱都应该交给父母。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还完房贷仅剩的一点钱我狠心转给我父母,我感到很对不起他。尽管我尽最大努力才满足父母的虚荣心,我的母亲还是向我抱怨不满和委屈。

我要出去转一转,让不她看见我的眼泪。见我起身,她忙说:”再坐会,不要着急回去。“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一群人正聚在路上争得面红耳赤。“那群人在吵什么?”她满脸疑惑地望着我。

“谈论建广场的事情,以后妈妈她们都去广场上跳舞啦。”我提高嗓门对着她的耳朵说。

当我在她耳旁说话的时候她屏神凝息,身体一动不动,眼珠子凝固在某个方向上,全神贯注地侧听,那认真的劲儿连上课最认真的学生也比不上。但奶奶仍然听不清,只见我嘴巴动,她气急败坏地说“声音大点,再大点。”

我不得不再次提高嗓门至极限复述几遍,她睁着茫然的眼睛,边摇头边摆手“听不见,我听不见”。

我只好忍着耐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下她终于听懂了,哈哈大笑,埋怨我:”你说广场广场,我听成了香肠香肠。怎么扯到香肠上了!“这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起身走时,心里一阵酸楚。她还活着,但几乎被人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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