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子在《离娄章句上》中说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后来这句话演变为歇后语“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真正做到人尽皆知。
这句话成为了中国人对于国家、社会、家庭种种制度、道德要求的朴素认知,也承载着中国人孜孜不倦地在生产生活中建立某种规矩的热情。
可惜地是,它激发出的热情过于偏向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此后的中国人一直热衷于建立起完善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际伦理。“父祖曾高天烈太远鼻,子孙曾玄来晜仍云耳”,上下十八辈皆有着明确的称谓规矩,这种现象也只有在人际伦理上升到无限高度的国度才会出现。
而在对世界本身、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个方面,中国人兴致缺缺,这也导致中国人的宇宙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囿于老子的认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世界观以及“万物负阴而抱阳”的朴素辩证法。此后又在阴阳观念的基础上,与古代巫术结合,衍生出了三才、四象、五行、八卦等种种玄之又玄的理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人认知世界的方法不是探索研究,而是在“道”的大框架内凭空想象,这导致了科学理论的停滞不前。
(二)
不论是中国先秦的诸子百家,还是古希腊的先哲,同时代的聪明人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使命,用一种更合理的方式来重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国家或城邦已经自发地运行了许多年,有时国家兴盛富足,有时城邦沦陷衰落,分裂、征战、联盟、破灭,种种社会动荡都以国家或城邦为主体而发生,他们从书卷或口耳相传中得到了足够多的经验和材料。而私有制又确保了贵族即闲人的产生,让他们有足够多无所事是的时间去进行思索。
以国家或城邦为核心来重新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种种学说粉墨登场。有人对国家或城邦生出厌倦,向往“小国寡民”(老子);有人认为捡来古老的社会制度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推崇“礼法”(孔子);有人务实,以制度和律法治国,如商鞅、李斯等;有人崇尚个人内心的道德,如儒家的“仁”,墨家的“兼爱”。有人实践或向往严苛的制度管控(斯巴达人、柏拉图《理想国》),有人推崇极端的个人主义(如庄子、普罗泰戈拉“人是衡量万物的尺度”)。
种种思想碰撞,理想与假说并存,推理与诡辩同行。
在这种激荡起伏中,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哲人,都没有发现一个认知论上的错误深埋他们的学说之中。古希腊的哲学家许多既是科学家,同时也是制度学、道德学的探索者,先秦的诸子百家同样如此,如老子的道德经里,既在试图阐述宏大的宇宙诞生理论,也在告诫统治者应该无为而治。认知上的笼统,使得他们像探索科学规律一样来探讨国家制度,并执拗地认为自己在追求地是真理。这导致了后世在这些制度、道德的应用过程中,往往过度地强调其合理性。儒家对待异说经常冠以的“离经叛道”,便是他们将儒家学说的经典言论,拔高到了与老子更契合某种科学假说的“道”相提并论的程度。
(三)
方圆是古代中国人世界观中的天地,即外在于人类、不依托于人类意志而存在的整个宇宙空间。“天圆地方”早已被证明是错误的认知,但其中所包含的宇宙的存在与运行自有其规律的基本原理,现代科学依然遵循。抛开因历史原因导致的认知局限,从宇宙有其运行规律这一点上来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似乎是一句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常识。
然而考虑到这句话被引用时的语境,它常被应用于申明组织纪律的重要性,提醒这个组织中的所有人都应遵守这个组织所制定的种种规矩,即这句话的流行义,其实与科学规律没有任何关系,与世界构成也没有任何关系。规矩在中国人的理解里,也和科学规律没有多少关系,它所代表地是某个组织为了达成其目标而人为制订的、宣之于口或写于纸上的、希冀所有人共同遵守的、有一定强制力的法律、制度、规定、纪律、标准、道德、习俗、礼仪等等。
综上所述,按严格意义上的逻辑来说,这句话就成了一个有着明显逻辑错误的病句,毕竟人类的种种规矩既不是构成世界的必要部分,也不是世界运行的基础,它只是人类试图建立某种目标明确的秩序的手段。
但出于历史上概念笼统的实际情况,即这句话中的规矩是科学规律和人为规矩两个概念共存的事实,也不能忽视。且在并不严谨的日常用语中,譬喻的手法随处可见,过份的苛责意义不大,承认其合理性,明晰其逻辑错误,也就足矣。
(四)
规矩是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间,我想先说说现代学科的分化。
总体而言,现代学科大体分为文理两科。文科一般认为讲的是人文历史,理科则包含基础科学、应用科学以及不知道算不算科学、但却成了一切科学的基础学科的数学。
理科的目标很明确,即探索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并将这些发现转化为可以改变人类生产生活的应用技术。不论学科如何细分,所有的理科在内部是联系的,是统一的。
文科的目的性则散漫的多,每个学习文科的人都会强调自己学科的独立性,迫不及待地向人介绍自己学科的特性,宣扬自己的不同,仿佛生怕因别人的不理解而导致自己的学科消失,仿佛所有的人文学科只有割裂与其它学科的联系才能独立存在。这种现象十分有趣。而随着学科可以预见的继续细分,以及随着时间的积累,人文学科所要处理的历史素材只会堆积得越来越多,人的学习规律与所能处理的信息上限,所有人文学科的内在统一性似乎只会更加深藏不露。
(五)
曾经有一个学习计算机的朋友问我:看那些文科书有什么用?
他在一家大型航空公司负责搭建计算机管理系统,职位不高不低,但靠着他所掌握的计算机编程技术,收入颇丰,生活优渥,家庭美满。他工作繁忙,经常加班加点还难以完成任务指标,他实在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探究社会制度的演变,哪位古人曾经说过什么话之类的。
他或许并不排斥人文学科,但他确实没有时间去关注,而出于他社会分工明确以及表面看起来文科对他的人生毫无影响的处境,即便他说出“文科毫无用处”这样的妄语——这种说法在当下其实广为流传——我也不觉得奇怪。我不太记得当时具体是如何回答的,只记得当时慌里慌张的窘迫神情,但我自己都知道那时的我不过是出于不甘心说了一大通废话。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意识到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粗略地数一数,当下的人文学科,究竟有多少类别:哲学类、文字文学类、法律类、制度管理类、教育类、历史类、艺术类。每个类别下又有多个子学科,再加上那些如经济学这样难以区分文理的类别,以及一些交叉学科,人文学科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家庭。每个子学科之间因为针对的历史素材、使用的方法工具、应用范围不同,以及人为的原因,哪怕同属于某一类别,实际上相互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
(六)
人文学科的不断细分,与人文学科合力维系着社会秩序的现实,其实是背离的。法律和制度建立起维持国家运转的基本秩序,道德伦理在法律和制度的空白地带梳理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艺术破坏及重建着人对美的观感、不断重复讲述着人类认知的底层逻辑,历史以及文学作品中的故事成为民族认同的纽带,教育和宣传将所有这一切普及到每一个人心中。在作用到现实生活中时,所有的人文学科犹如人体的一个个生理系统,偶有冲突但总体上各尽其职,有条不紊地维系着人类已经高度精密的文明与秩序。
纵观历史,建立起不单以本能驱动、以一定的组织形式为依托、一定范围内更大比例的人群认可与遵守的秩序,实际上成为了所有人文学科唯一可能实现的最终目标。
在建立秩序的过程中,需要使用到种种工具、手段、方法,这些工具、手段、方法,便是所有人文学科的成果,我将其定义为规矩。
(七)
规矩在历史上曾是科学规律和对人际关系的美好期望的统称,但在今天的实际应用中其内涵已经只覆盖人际关系,不再涵盖科学层面上的规律、定律、原理等概念,基于这种状况,还是需要对规矩重新进行一个界定。
规矩,即一切人为的、脱离且又依赖人类本能而运行的、为达成某种秩序目的、主要作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一定受众和约束力的愿望、理想、规定、机制、习俗等。
它是所有人文学科的内在统一性,涵括哲学、宗教、制度、法律、习俗、伦理道德、审美、教化等。
它不是真理,无法构成天地(宇宙),也保证不了宇宙、世界的运行运转,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改造着世界。
它有一定的内在稳定性,但也充满了随机性、随意性,这一特性导致了它本就不甚牢靠的权威更加为人诟病,是社会更替、思潮迭起的重要原因。
它有着明确的目的,但并不唯以目的论,这也让它经常看起来“无用”。
它是“似是而非的道理”,是偏见,却也构筑起了当今庞大复杂、精密配合的社会。
它出于种种迥异于“让人类生存繁衍下去”的目的,试图摒弃、节制、压抑、隐藏本能,又无奈地只能以本能作为其扎根的土壤,一步步浸透进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于是,人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