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间太久了吗?好多事情好多画面都渐渐模糊了,想见就能见到的人儿越来越少,想见还能见到的物件也渐渐消失,就想着有空的时候把能记得的记下来,纪念下渐行渐远的过往。
红彤彤的甜柿子上市的时候,我总能想起我的奶奶。
奶奶最爱买柿子,也最爱吃柿子。每年快到八月节,(中秋节,我们那边俗语叫八月节),奶奶总爱包上蓝头巾,挎上竹篮子,约几个老姐妹迈着小脚儿走着去赶集。回来的时候,竹篮子里总会躺着几个红彤彤的大柿子。我们孙辈兄弟姐妹十多个,倘若一起登门,馒头都没办法分完,别说柿子了,但是,只要是我自己个儿或是我拉了弟弟或者妹妹,我们就能一人分得一个甜柿子。
我爱吃软糯的胃口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我现在都觉得甜柿子是水果中最好吃的。但当时具体如何的吃法,到底是扒了皮吃还是掰开就吞我都不大记得,只记得咬在嘴巴里像是喝了一兜蜜糖,滑滑顺顺的特满足,还记得吞咽到肚子里再次砸吧舌头回味儿时,舌头的酸涩。那时候我们还流行一种游戏,就是吃完了柿子,把儿不能扔地上,要用大力气直接甩出去,甩到奶奶家的土墙壁上。直至它们风干自行脱落。所以每年的八月节那几天,奶奶家房子外的土墙上,会出现好多歪歪斜斜的柿子把儿。
奶奶家的房子是正儿八经的土坯房子,小时候冬天在她家屋门前和弟弟妹妹挤摞摞的时候经常用手去抠墙壁,土墙竟也抵不住我们的嫩指甲,一个坑一个坑的裸露出裹在土坯的麦秸秆。我一直记不清她们家的房子有几间,小时候总以为就两间,一间睡房,爷爷睡在西头,奶奶睡在东头。一间正间,爷爷奶奶坐着高高的椅子,分列在八仙桌的两头吃饭。后来上学后,偶尔帮助奶奶去挑水,觉得奶奶家的房子有四间,睡房靠右侧,有一间柴火房,天热的时候奶奶在那边烧火煮饭。正间那边还有一个门帘,门帘后有一个厢房,姑姑偶尔回娘家比较迟,在那边收拾收拾就睡下了。再后来再大些,我知道奶奶家有五间房,西厢房靠西头还有一间杂货房,里面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大爷叔叔父亲的各种用品和书籍。我就曾经从里面翻出了佘赛花列传,水浒和聊斋。奶奶不识字,总是把它们放在茅厕里,我那时候刚好认字,就偷偷得带回家去读。
奶奶家除了这一大溜北房,在院子西侧还盖了两大间偏房。据母亲讲,她结婚的时候就住在里面。过了几年新房盖好搬出去,就轮到叔叔在那里结婚。后来叔叔也搬了出去,偏房就空了出来。只是偏房一直锁着,我很好奇的透过窗户去看,只能看到里面有一台巨大的织布机,其余的因为光线不好,就再也看不清楚了。奶奶也极少开那边的门。或许是年岁太过久远,我实在记不清那个偏房的样子了。好可惜那时候手里没有相机,等到有相机的时候,奶奶已经身体渐衰,几个子女轮流照顾,只帮奶奶拍了几张照片,奶奶的老房子就极少去看了。
奶奶家正间外面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是每家每户的标配,大概是有着多子多福的寓意,家家户户都会种上一棵。我却极其喜欢奶奶家的那棵,大概是到了石榴开花的季节奶奶总能分辨哪个是谎花,然后直接摘下来,找一截小席篾,插进去,然后给我们戴在头上。哪个闺女不爱花儿呢,火红的石榴花娇艳欲滴,小喇叭一样的开放在我和妹妹的鬓角处,我们便蹦蹦跳跳的出去找小伙伴儿炫耀去了。母亲总是很忙,她没空理会我们,我们自家的石榴树也开满了花儿,去辨认哪个是谎花儿,哪个还能结果子可是还要下一番功夫,偶尔有几次我们姐妹几个来了兴致,掐几朵带在头上,掐错了谎儿花,总会被训斥一顿,总要等到石榴花谢了,颓了,不好看了,小石榴的形状才渐渐凸显。还是奶奶家的好,我们即便是掐错了,奶奶也不会训斥我们,只是很心疼地说,哎呀,这下八月十五吃不到几个石榴了。奶奶的脾气极好,极其大声讲话,也很少发脾气。我们老家那些难听的骂人土话,奶奶也只会一句“丧门星”,而且说出来也失去了话语的力度,不及母亲骂起人来的咬牙切齿和咧嘴龇牙的十分之一,所以我们从来不怕她,也从来不怕她骂。
这大概就是小时候我们都很想去奶奶家的原因吧。
夏天的时候我们爱呆在奶奶家的院子玩,等到冬天天一冷,我们就很爱跑到奶奶家的炕上去了。奶奶的睡房不大,或者说很小,七八平的地方,一个大炕就占了三分之二,仅留下三分之一的地界是个空挡。大炕是个倒着的L,L的I是奶奶的主阵地,L的-归属给爷爷,从我记事起,爷爷就睡在炕头,因为那是与正间外面砌着的灶火相连,冬天暖和。爷爷身为一家之主,这个位置自然是他的。奶奶那头靠着北墙,北墙下面还留了一个灶火洞,冬天的时候,奶奶总会背一筐树枝树叶塞到灶火里点燃,然后在洞口抵上一块砖,洞口和砖头的大小刚好一致,所以火在里面轰隆隆的着,带了热气的烟也顺着坑道在炕下盘旋,不几分钟,炕就热了,也会有烟从砖头的四周突围出去,盘旋在不大的睡房里,奶奶总要踮着小脚爬到炕上,去撑起房间里的那扇小窗子。烧完一筐柴火,炕一晚上都是暖和的,我们几个一去,奶奶就赶紧招呼我们拖鞋上炕,她总会铺一个大被子在炕上,我们几个爬上去,把脚赶紧捂在被子下,等到脚触碰到暖烘烘的炕席,外面的寒冷也就一下子散去了。等到手脚暖和了,我总爱四处看看,觉得这个房间到处都有谜题。
靠北头的炕上有两个大的木箱子,那貌似是奶奶的嫁妆,箱子用花布遮盖着,花布上是几床崩着被头的被子,叠着堆放在上面。我那时候总在猜箱子那么大,得藏着多少块糖果啊,肯定什么颜色糖纸的都有。后来长大些,才知道那里放的是爷爷奶奶的衣裳。吸引我的还有奶奶贴的满墙的旧报纸。因为都是土墙,经常有灰尘脱落,奶奶就用各种报纸把她挨着的墙壁糊了一个遍儿。报纸上的图画和字不仅仅吸引我,还吸引了我众多的堂兄堂妹,我们这个大家族孩子多,奶奶生了四儿两女,每个儿子下面都开枝散叶,这样算起来孙辈都有14个。跟我差不多大的都有七八个,今天这个孙子看看图画扣一下墙壁,明天那个孙女辨下文字扯一下报纸,奶奶家的墙壁很少有很齐整的时候,大多都要么这里的报纸破一个口子,露出灰色的土墙,要么那里的报纸被抹上什么来历不明的痕迹。吸引我的除了报纸,就是靠近爷爷那头的几幅画,或许是爷爷奶奶想法并没有达成一致,爷爷那头从不贴报纸,贴的却是几幅画,一副是不知道是谁的京剧画像,画上的人儿分不清是男还是女,五官都画的很蹩脚,整个人也没什么气势可言,另一副好像是两个幼童过年时拿着鞭炮嬉戏的画像,也并无神韵。以至于我数次都看不上眼,竟也从不问出处。后来听奶奶说才知道,原来那是父亲画的,父亲从未学过画画,纯粹是兴趣,能画成那个样子已然是很了不得了吧。我瞬间对父亲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除了这两幅画,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还有奶奶挂在房顶上的篮子。篮子挂在睡房正对窗户的那侧,是一个竹编的篮子,挂在房顶伸出的一个铁丝缠成的钩上,奶奶在炕上站起来,踮着脚尖,手一伸就能把它够到,奶奶总能从里面掏出各种好吃的给我们,有的时候是几块包裹着纸皮的糖果,有的时候是几只挂了霜的柿饼子,有的时候是圆滚滚白花花的米花球。但是,这都是在爷爷不在的时候才有的福利,只要爷爷在,奶奶是不敢在炕上站起来给我们摸篮子的。或者递给我们,我们也是不好意思去接的。只敢抬起眼睛偷偷瞟一眼篮子,满心期待着爷爷出去摸牛。
炕上的小窗子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因为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镜框里嵌了好多张黑白的老照片。因为叔叔大爷比较多,我总也认不清谁是谁,每次都要指着让奶奶给我说一遍。大爷、爸爸和叔叔都当兵,所有里面穿了军装的照片就占了多数。偶尔有几张姑姑扎了大长辫子的照片都被挨挨挤挤地叠在了后面,里面一大推照片,奶奶的好像只有一张,还是在二爷爷家拍的,那时候远在湖北的锁大爷回家探亲,带回来一个大相机,就给奶奶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奶奶满脸邹纹,带着蓝头巾抱着两岁多的妹妹一脸懵的看着镜头,这大概就是奶奶出现在镜头里最年轻的照片了。
而照片里的奶奶最终也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房子里,等到我实现相机自由的时候,我拍了很多奶奶的照片,可是基本上都是在我家,我那时候竟然忘了奶奶的老房子。那个让我无比怀念的老房子,它最终还是被遗忘在了现在空无一人的老胡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