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食堂,照例的一碟米饭,一碗热汤。吃着,翻朋友圈。大哥晒出满桌的菜肴,长安菜,家常菜。饭桌周围四张椅子,奶奶端坐着其中一张,笑着。
“椅子五张的话,该是好的…”我用筷子一粒粒挑起碟中的凉饭粒,默默念着。
年关近。到合肥来,竟有两年了。想家吗?我不知道。想念这东西难以名状,若不赋予它可感可触,可品可味的形态,终像是是纸做的花屑;再美,也将散了个无痕迹。
如果说对一座城的印象,是从舌尖上开始的;那么对一座城的怀念,也该根藏于记忆里的味道,大概。城如此,家亦然。
(一)奶奶的乱炖
爸妈工作繁忙,自记忆起,奶奶就完完全全包揽起我的午饭。奶奶节省,一桌午饭的食材,大多取材于上顿的剩饭菜。我自然不很愿意,时不时抗议起来。后来,奶奶就每天中午开两次灶。一锅新菜,我吃;一锅剩菜,奶奶自己吃。
倒奇怪,那剩菜久未吃过了,竟想念起来,记忆,也愈发清晰:往往是土豆,西红柿,和牛肉(有时是鱼),坐锅上水,小火,慢慢地煨炖。不多不少一个小时,等那一锅乱炖散出异香来的时候,就可以盛盘了;或是直接浇在饭里也很好,热腾腾的,相当下饭。
高三那年,家里有点变故。奶奶心乱,加之孤身一人无能为力,只好每天做一锅乱炖,给我。自己呢,下清汤面。更多时候,吃馒头、饼子,当然是剩的;蘸东北大酱,也是剩的。我虽然嘀咕,毕竟大了,也不说什么。有时推饭菜过去让奶奶吃,奶奶只说:“饭没咸淡儿,这酱,我爱吃。”奶奶究竟爱不爱吃酱呢?
好在到了晚上,爸妈回来,我们能吃上一桌丰盛的晚餐。餐毕,奶奶一样一样的细细收进冰箱——那是第二天中午的食材。爸爸嘀咕奶奶:“妈,咱现在不比你那时候了。省什么啊?”奶奶急了:“没省,没省,扔了可惜……”
再后来,我在学校晚自习,不回家吃饭了。爸妈也忙,晚饭,常常在外面。奶奶一个人,在那大的要命的餐厅、厨房里做点什么给自己吃,我不知道。那乱炖,也见的愈发少了。
(二)爸爸的酱鸡翅
爸爸不常下厨,却奇怪地烧得一手好肉:混合多种佐料,用高压锅焖的烧牛肉;直接在火上炙烤的蜂蜜肘子;先过热油,再下水、醋、葱、盐爆炒的鲳鱼;还有专为对我口味学的清蒸鲈鱼……
然而,爸爸做得最多的还是酱鸡翅。原因简单,那是我最爱的一道菜。
坐锅,上料,扔鸡翅进去,不点火慢慢卤制。等上半天光景,再加酱料进去。用大火攻,转文火煨。几小时功夫,关火。可别急着开锅,再焖上半小时,就可以盛盘了。
酱鸡翅卖相并不很好,黑不溜秋的。但过火焰的猛攻慢熬,骨酥肉软,入口即化。那味道层次鲜明,入口醇厚的酱味,咸甜得当;等咽下去,浓郁的肉香才从喉管里渐次升腾起来,教人发晕。非得赶紧吃下一口,把喉头堵住方休。
这道菜,有两个秘诀:一是火候,二是酱料。爸爸做这菜炉火纯青,火候拿捏已入肌理,一不看表,二不计时。悠然自得,颇有大将风范。至于酱料,我曾问过爸爸。他总神秘笑笑,齿间挤出一句:“关家秘传,等你成家,再传给你……”
于是乎,这来自祖先秘传的酱鸡翅,就这样伴我度过年年岁岁。很长时间,我曾以为这世上没有更好的鸡翅好手。可后来啊,大将开始失策。爸爸渐渐会忘记火上的东西。直到一阵焦糊味儿冲进鼻孔,才忙不迭冲进厨房去。爸爸渐渐拿不住火候,或是忘了“秘传”的配方。他叹:“爸爸老了……”转而又笑:“这鸡翅,该传你了……”
可不是么?爸爸老了。但我,还没成家呢。
(三)妈妈的蘑菇青菜
妈妈不着家。
她工作忙,应酬多,常年飘在外面儿。我总笑话她:“在外面吃香喝辣,让儿子在家饿着。”妈妈拧我耳朵:“给你挣钱啊,臭小子。”
然而,妈妈却有一手绝学。若哪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做一桌饭,我又刚好在饭桌上,总能一饱口福。这菜说来奇怪,两样低贱的食材,却每每碰撞出曼妙的滋味来,妈妈的蘑菇青菜。
蘑菇选材关键。平菇不行,香菇不行,贵的鸡腿菇茶树菇都不行,一定得是最便宜最常见的白蘑菇。洗净,撕碎,青菜切散。坐锅热油,先下花椒、辣子,噼里啪啦炸,等那些躁动的小家伙安稳下来,再一股脑下进去蘑菇青菜,满满一锅油烟四起,四散奔溅。再安静下来,就出锅了。这菜极快,那边锅里还爆炸着,这边热腾腾一盘,已经上桌了。
我独爱这菜。花椒的酥麻和蘑菇的筋道相得益彰,麻辣喷香。虽然其他人对这菜似乎并不那么来电,但只要我在,妈妈就每每炒上一盘,给我。我呢,一边埋汰她不会炒别的,一边狼吞虎咽着。妈妈看我吃,絮絮叨叨:“小没良心的……”
高考完那个暑假的一天,妈妈很晚回家。醉着的,满口胡话。我和爸爸扶她,走到小区里露天长椅那儿,妈妈怎么也不走了,要坐。爸爸上楼拿湿巾,我陪妈妈坐着,看星星。妈妈呵呵傻笑,满嘴念的都是酒桌上的佳肴:“儿子,那龙虾真不错,妈妈下回带你吃……”说了几句,“哇”一声吐了。没消化完的龙虾,混在模模糊糊的一滩里面,流进污水管道里。妈妈伏在我肩上哭了:“妈妈真不想喝酒……”我轻轻拍着她。
“除了秘传的鸡翅,该要再学这一道蘑菇青菜才是,给妈妈。”我思忖着,“想来那山珍海味,怎抵得上这白亮青翠的一盘?”
(四)外婆家的稀饭馒头
小时候,外婆家是我的乐园。
我乐意去,老两口呢,也乐意招待我。姥姥户县出身,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辈子,是如假包换的面食大师。姥爷心直口快,我一到家,就忙不迭拉我出门,买牛肉,烧鸡和啤酒。爷俩高高兴兴大包小包地回家,姥姥呢,一边儿嘴里骂着姥爷乱买东西,另一边儿手上,麻利的切肉,下面。不一会,摆下一桌金碧辉煌的宴席。
烧鸡,牛肉,我当然是爱的。但我不曾想过,如今,我远在这异乡的怀念的,竟然是外婆家的一碗稀饭,和那一笼蒸气弥漫的馒头。
外婆家的稀饭用农村的米;外婆家的馒头,是自己蒸的。这两样,我未曾见过做法。只记得外婆家的每天早上,无论我多早起床,饭桌上永远升腾着浓郁的白色蒸汽。那蒸汽里面儿,藏着姥姥,姥爷的笑脸,模模糊糊的。姥爷揭开馒头上盖的白布,拿一个给我,烫手。姥姥去锅里盛稀饭给我,一起拿过来的,往往还有一碟咸菜,一小碗臊子肉。
那馒头相当紧致,咬一口,极浓郁的小麦味儿就飘逸出来。稀饭很稠,漾着一股阳光似的若有若无的米香。姥爷打开电视,眼睛却看着吃饭的我;姥姥已经拿着碗,拐到厨房里去了。
其实,当时的我吃着,心里并没什么波澜。每天吃的东西,毕竟是素淡的。不曾想,愈素淡的东西,经过时间的发酵,却愈发浓墨重彩了起来。那稀饭,那馒头,在我脑海里,延展成一望无际的水稻和麦田;而太阳的位置,灿烂着的,是姥姥、姥爷的笑颜。
因为人生,本来就是素淡的吧,一如稀饭,一如馒头。
(尾声)
念着念着,回忆渐渐茂盛葳蕤开来。而眼前这一盘,却怎么也吃不下了,自顾自缓缓凉下去。
我仍不知道什么是乡愁,但我思念奶奶的乱炖、爸爸的酱鸡翅、妈妈的蘑菇青菜和外婆家的稀饭馒头。
家常菜虽稀松平常,里面蕴含着的味道,之于我,怕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