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高平的历史文化,避不开两大板块:一是神农炎帝,二是长平之战。高平作为炎帝故里,我们是深以为傲的;但长平之战之于我们,却是一股悲壮的狂风。毕竟这场战争是惨烈的,有着太多的血腥,有着太多的哀怨,那四十余万白骨裹挟着肃杀千年的悲凉,随着八面肆虐的野风袭来,让人久久难以呼吸。历史穿越千年,当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随着铮鸣的鼓角弹奏我们的神经,当几十万父兄的哭喊随着头顶的黄土撞击我们的耳膜,我们内心深处多有一种刺痛感。我们把手伸向天空、伸向黄土、伸向历史,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是能抓到的实物真的很少很少,我们看到的除了一堆白骨还是一堆白骨。我想,那些把血泼在长平大地的先人们,临死前应该是有过火山般的愤怒与反抗的,他们有满腔的怨恨与控诉需要喷发。有人说,他们是先被击杀而后埋入黄土的;也有人说,他们是看着一锹锹黄土扑向自己头顶的;还有人对“阬杀”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说“阬杀”并不是“活埋”,或为用欺诈的方法杀害,或为将尸体堆积封土,称为“京观”……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命运太过悲惨了,他们用一种集体的被动死亡书写了一段悲惨的历史。
2012年夏天,我与中央美院的几位教授去过尸骨坑。那时的尸骨坑还十分简陋,仅由一个帐篷样的绿色帆布在外罩着,空气中有些来自战国的味道。在近四十度高温的炙烤下,里面比蒸笼还蒸笼,仿佛空气都死了。“他们就在这么一个地方?”我问自己。
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当真正站在一号坑前,我还是呆住了。他们,坑中的他们,那是怎样一种姿态啊?
“——我—看—不—清!”
是的,就在离我不足一米的坑中,就那么近,我看不清,我看不清,我看不清。下面的他们,骨头已不是白色了,而是呈现出和土壤一样的颜色,上面笼罩着一层阴霾。我在心里大声喊着,不,不应该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死了之后还要受到这样的待遇?为什么他们死了之后还要受这样的罪?
他们已经不仅仅是单个的个体了,而是以一种集体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躺着、趴着……以各种所能想到的形式交杂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当时,耳畔忽然想起《秦风·无衣》的歌声,它释放出一种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到的崇高含义,庄严、伟大、壮丽、辉煌。诗是无国界的,虽是秦风,此时用来形容赵军将士更有一种别样的意义。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躺着、趴着、乱堆着、乱放着,身首异处、肋骨断裂、胸腔被土填满、头颅显出箭簇的痕迹……有一个头颅正对着我,两只眼眶大大的、空空的、黑黑的。我透过他那空洞黑暗的眼眶望进去,目光沿时光穿行,一直抵达公元前260年,我看到了那一锹锹黄土,我听到了那一声声哀号。他也看着我,空空的眼眶传递出迷茫、困惑、冤屈、愤怒与生的渴望。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他好像在问我,为什么把廉老将军换走了?是谁让我们成了这样?是谁让我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了?是谁让我们以这种悲惨的方式走进坟墓?他问着,我听着,风吹着……
我不能回答,我什么也回答不了,廉颇、赵括、赵王、家乡的兄弟姐们我都不知道。我只想告诉他,你身旁的那具尸骨,那是公元前260年我的身体,你是我的兄长。
我最后一个离开的。
二
后来,有一个人一直在我脑子里出现。他从黑暗深处向我走来,胸前插着一支长箭。他没有被白起坑杀,也没有被秦军枭首,但却被历史活埋了两千年,被世人的唾沫淹没了两千年,头上还扣着一顶沉重的铁帽,上面刻着“纸上谈兵”。他叫赵括!
我与他交谈数夜。今夜有话想说。
千百年来,人们把这个年青人骂得狗血喷头,骂得永世不得翻身,许多人甚至把战争失败的全部责任推到了他身上。我也不例外,我也埋怨过、骂过这个古代的少年!可是,后来我又怜悯他。再后来,我甚至为他抱屈喊冤。
公元前262年开始的那场战争,赵国输了。毋庸置疑,赵括须承担不可推卸之责任,因为战争毕竟是在他手里打输的。但失败不只是一个人的事,让这么一个年青人承担这么重的担子太过不公平。赵孝成王的昏庸、卖国的奸臣……谁又能说不是导致战争失败的重要因素?为什么要把责任全部推在他一个人身上?
从唯物史观的角度分析。长平之战赵国的失败并不仅仅因为赵括指挥不当,而是许多因素的综合结果。正所谓“高树靡阴,独木不林”,一滴水蹈不起滔天巨浪,一缕风吹不动层层山林。思考了许久,我想说说。
其一,秦军兵锋正盛,实力较赵军为强。“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挑战,廉颇不肯。”(《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可以看出,开始之时连廉颇老将也是屡吃败仗的,被人家“数败”,直到“固壁不战”。要知道,此时秦国的主帅还不是白起,而是王龁。
其二,赵国举国上下早已掉入一个陷阱。赵括是这个陷阱的直接受害者。《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有记载:“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而赵国呢?“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在这里我想说三个人,或者是三伙人:
受秦国“千金”的那个赵国败类,或许,是好几个败类。秦国反间的成功,战争的失败,与此佞臣有着割不断的联系。试想,如果没有他(们)起的坏作用,不传谣言,不临阵换将,那么战争的结果就尚需再观,至少不会这这么惨烈。令人郁闷的是,这个(些)刽子手在对着自己的几十万父老兄弟狠狠捅了一刀后就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杳无踪迹。长平之战这么一场重要的战争,现存的史料却是很少,应该是毁在秦火中了。而那些个奸臣,就这样藏在史书的夹缝中,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躺着!有人依据“顷之三遗矢”认定此人为郭开,郭开的可能性的确很大,但史书没有明确记载,猜测不能作为定论。
多次决策失误的赵孝成王。在封建社会,君主的作用是巨大的,其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国家的兴衰,遑论是在长平之战这么一场具有决定意义的大战上。在是否接收上党,如何进行谈判,是否换将上,赵孝成王在赵胜与赵豹、楼昌与虞卿、廉颇与赵括之间全部作出了错误的选择。括母曾“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知子莫若母,可是“王”一句“母置之,吾已决矣”把老太太顶了回去。如果他有稍微有点睿智的头脑和知人的能耐,能够听取赵母的意见,能够调查一下赵括当下的能力,能够再镇定一些,重塑对长平之战的重要性的认识,又何至于此呢?再看人家秦昭襄王,早把长平之战看作一场绝对国家命运与前途的大仗来打,不但主持了反间计,在得知赵军无粮后还“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差别至此,焉有不败之理!
那些光吃白饭,瞎了眼的文官和不敢请缨的武将。这些人,整天领着优厚的俸禄,却畏畏缩缩,尸位素餐。满朝文臣,竟没有一个人看出这是人家定下的计策?满朝武将,竟没有一个敢于主动请缨为国卖命!他们躲在华居里抱着娇妻美妾,用着锦衣玉食,却让一个少年去冲锋陷阵。这副担子太过沉重,远不是赵括那稚嫩的双肩所能承受。赵国就那样把五十万大军托付给他,把有着太多意义的长平之战托付给他,把几乎整个国家的前途与命运托付给他;却不知道他尚需一点点锤炼,而眼前这股战争洪流太猛太烈,它淘不出废沙,只会连金子一起冲走。应该是有这么一种情形的,赵括兵败、秦军撤退后,所辈们出来了,一个、两个、三四个……直如鱼贯的老鼠,睿智地叽叽喳喳着“大王原本圣明,只不过偶被赵括小儿蒙蔽”之类的话语。
三者,秦国的综合国力十分强大。决定战争胜败最根本的因素是这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特别是经济实力。长平之战前,秦国和赵国都进行过变革,国力和军力都有增强。不过秦国进行的商鞅变法,提出了废井田、重农桑、奖军功、统一度量衡和实行郡县制等一整套求新求进的发展策略,是触及到政治、经济各方面的大变革;而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只局限在军事领域。——其实,这才是赵国战败的根本原因。话再说回来,战争相持过程中,赵国竟然沦落到向齐国借粮的地步。结果人家还不答应,可见外交上也很不给力!
关于赵括,他在军事指挥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之所以会背上“纸上谈兵”的讽刺,千百年来为人所唾骂,还有一个血腥的原因。——那就是有四十万将士在他手中被白起所阬杀。历史上有许多人打过大的败仗,但却有许多人没有背上像他那样重的骂名,旁观者大多会说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了事。但赵括有点儿背,他输不是点儿背,他点儿背在输在了长平之战上。长平之战之所以意义重大,在于秦赵两国战略均势的打破;而赵国之所以元气大伤,是因为“卒四十馀万皆阬之”(《史记·赵世家》)。如果白起没有坑杀那四十万人,赵括顶多是输了一场战争,他自己被射杀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但是在他后面有个沉重的数字,有无数冤屈的英魂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千百年来,赵括就这么孤伶伶地躺着,背负着万人千年的骂名!但这就是历史,必然与偶然在这里交汇、相融,发生了就无法更改,是你的错你得承受,不是你的错你嚼烂了舌头咽肚里还得承受。我相信有人对这个死了的孩子是有些怜悯的:相传赵括死后,当地老百姓将赵括尸体偷回,葬在了村北的二仙岭上。要是真的恨得咬牙切齿的话,让他躺在旷野里被狼啃了或被秦军在辕门外挂着岂不省事?后世太多文人写过批判赵括的诗句,但多是千篇一律,缺乏辩证的闪光。
长平之战是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使然,作为历史的巅峰之决,它有着太过重大的意义,它为中国第一个封建王朝的诞生和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奠定了基石。这是历史发展的一个必然,一个定数。长平之战前,秦国和赵国是当时诸侯国中最强的两个,秦欲一统天下必先灭赵,赵欲称霸天下也必先破秦,秦赵之间必有一战。而这场战争恰好发生在了一个叫“长平”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家乡,山西省高平市。战后,赵国实力锐减,九州的天平终于倒向了秦国,天下即将大变。而赵括,他孤伶伶地躺着,承受着悔恨,承受着骂名,承受着纸上谈兵。我想,他那道死人脸上的泪痕当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追悔!他已承受了千年,虽不该解脱,但也该减减压了!
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野草·死后》中的几句话:“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
——但愿人死后真的是没有灵魂的!
2013年10月
附诗:
长平吊
——少年叹
当冰冷的雕翎贯穿你的心脏
上百万人齐刷刷停止了械斗
沙场上凝冻出一片可怕的沉静
历史也停下脚步匆匆,她回头看
没曾想你竟然那么优雅、那么年青
仿佛有些后悔做了刚才的决定
然而,你终究还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再扣上一顶沉重的铁帽,上面刻着“纸上谈兵”
可是今天我有话说,借用长平八面的野风:
军事的错误无可推脱,只是你
做梦也想不到人屠会挖出四十万人的墓坑
你临死以为这本是自己一个人的宿命
于是你的罪过越发沉重,终至成为历史的笑柄
权弄们忙着堆积你的罪名,他们可不敢说国王的昏庸与无能
更不知战争背后拼的是经济的输赢
可至少我要赞美你,年青的将领
你不像那些作鼠的权弄,贪食些许铜臭便泯灭了人性
他们狗苟蝇营,却把你推上了历史的天平
可至少我要赞美你,年青的将领
你想打破父亲的魔咒,更想挽救国家的存亡
只叹不知早就掉入一个可怕的陷阱
这副担子毕竟太过沉重
远不是你那稚嫩的双肩所能承受
可贵逆境中你选择的是突围而非大喊饶命
这样,我要更加赞美你,年青的将领
你血气方刚,胸怀战斗的豪情与卫国的血性
只是多多少少缺乏些磨合的机能
假设十年后再让你当四十万将士的统领
那么定不会背上“纸上谈兵”的骂名
我从始至终都相信蝴蝶效应
今天,我在这里洒下一杯烈酒,不管世人的批评与诟病
为了你爱国的热情
更为了你倒在的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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