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从远方来,我去机场接他。他背着双肩包,双手插在口袋里,插着耳机,自顾自站着,好像人流移动,独他顽冥不化,不关心世人,世人倒是频频为之侧目。
他等他的皮格马利翁,但国王没来,不知名的小卒来了。
大衣,口罩,帽子。我上前叫了声套中人的名字。
蠡海。
他睨了我一眼,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上了车。
等第一个红绿灯时,我模糊地思考着:离别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沉默呢……
舞沉。
嗯?我扭头看他。
离别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沉默呢。
于是我笑了。
可能是吧。
你看起来没有精神。
大概是太久没见你了,见了面你又这么安静,稍微有些尴尬吧。
这样……他沉吟。
车停在第二个红绿灯路口,一停下他就开口。
可我总是如此,你也了解。
是,我了解,所以并不难堪。我很高兴,过了这么久你居然还记得我。并称我为友人。
我也很高兴你居然亲自来接我。
气氛稍稍活跃起来,我们开始慢慢地聊一些见闻,聊久别重逢。聊旧年往事。
从最初开始。我们相识于晚间地铁。他那时连写手都算不上,就坐在我旁边拿着手机疯狂码字,暂且称他为字符排列工作者。而且在我数次短时间的偷瞄中,我发现他的工作做得很烂。写出来的句子拗口难懂。似乎有语病,似乎还有漏字。
我并不喜欢对别人的事情妄加评论,哪怕实在和自己的三观背离太多。
但那天我居然开口。
您是不是漏了一个字?那里的风十分漂亮……您想表达的是风景吧……
他看我的眼神很是诧异,甚至窘迫。
不是笔误。
这下轮到我无言以对。索性周围的人没有注意。
啊……这……很抱歉……我也是文字工作者所以对这方面比较敏感……但,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更窘迫了,手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按了一长串的i,我没指望他回答我,他也没有回答。
当你在意一件事或者在意一个人,你的注意力集中于一点,会忽略其他无关的动静。但我中二思考着可能是他身上发射了某种能量,那些能量形成能量罩,把我们俩都罩在里面,至此玻璃罩外的人与事皆与我们无关,我在他的苦苦思索里既忐忑又侥幸。
这金刚罩的存在一直到他到站才失效,我被新鲜空气的涌入弄得发懵,只来得及看清关上的车门。
真是个……
因为工作那段时间我不得不常在那个时点坐地铁,很巧地是几天后又遇见他,鉴于之前那尴尬的对话,我再不敢去搭讪,倒是他看到我,主动走过来站到我身边。
上次很抱歉,我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我摆手。
不不,是我唐突了。
那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连风都是漂亮的。风里都是那个地方的味道,只要吹过那里的风,就知道那个地方是漂亮的。
原来如此……
虽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我还是困惑。
为什么不直接说……风里有那里漂亮的样子呢?
这么说……也是好的。
交流开始了。然后到现在。
舞尘蠡海不是我们本名,它们来源一句诗,可我忘了是哪一句。唤着好听就是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并不是什么窘迫,只是不想回答,并且有些发怒。什么尴尬,天大的笑话!
而且那时我年轻,不知道让文字排列工作者们解释这么排列的原因犯了他们的大忌。他能够这么直白地解释已经说明他的好脾气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头一次遇到这么大胆的人,他很有必要说点什么……他没有和我谈论过这个。
他长久旅居各地,从人群到人群,又脱离人群,偶尔到像我这样为数不多的朋友这里来度过一年中仅剩的无从属的几天,然后往往不告而别,让人很是惊慌。而我遇上他刚好就是他在一个朋友家寄居的有限日子。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以前你说熟悉的地方不待超过三天。
无从属的感觉很好。不用站队,不在人群里。这很好。他说。
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样跟他分析,你走在街上,你是路人,你坐上公交车就和公交车外的人不一样,你做任何事情都是站队,都在人群里,你不必来。你哪有自由。
舞沉,你太敏感了。他摇头。照你的道理,我在你这里,我是客人,与你也有不同,我又何必呢。都活着呀。只是想和熟悉的人待在一起罢了。和熟悉的朋友待在一起,就一个。两个人称不上群。
他穿的驼色毛呢让他看上去毫无攻击性,是辩论不起来的。虽然实际上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急言厉词……
总该反驳一番。我借第三个红绿灯的空档在CD收纳盒里找到了标着几年前春天日期的CD。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冲他挑眉。
他的声音清清楚楚。
……我不厌烦四处奔走的日子,但我总要去一些朋友那,我从他们那里可以获得神秘的力量,但也不能待太久,我会产生依赖,上瘾,彻底脱离人群。人群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你竟然有这种东西……是什么习惯吗还是……?他大大惊讶了。
嗯,我记性不太好,你说过的一些事我容易忘记,所以我就把对话录下来,没事的时候我听听。
现在也有吗?他饶有兴致地在车里四下观察起来,看看能不能发现这类小物件。
有的。在工作台上,那几只圆珠笔中黑色的那只。
他把玩着那支笔,我该慎言了。
慎言?你又没说错什么。
可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会不断推翻年轻时候的言论。你的手上满是我幼稚的把柄。这样想的话……下半生我就该四处求取不死药了。
时间真是好借口。我不能再说些什么。
我把车一直开到他下榻的公馆。
和我一起吃午饭吧。他挽留我。
我也没什么事情,就和他一起坐在露台上。
他翘着二郎腿。不过这些年我终于发现,人群是虚幻的,把具体的人或者事情作为归宿才最可靠。但人也是不可靠的。
你对人类的敌意可真大。
但我还有身为人类的自觉。
哦?
比如进食和思考。
我笑了出来。
舞尘,你还有写些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他,反而问:
你看过你新出的诗集了,很不错。
很不错?什么叫……很不错?
因为我不懂。但书的排版和插图都很好。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
舞尘,你比几年前坦诚多了。
是吗,我双手撑在两颊,大概是不怕失去你了。
你之前怕过?
嗯,很怕。哭过好几次。
他轻笑。看来我们的话题离不开分别这个词了。
难得见你一面,我想说一些自己的想法。
你说。虽然我认为我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我得坦白一些事。比如可耻地迎合。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好迎合的人,我得读大量的书籍以应付那些你脱口而出的典故。我曾经一度以为我深受你的影响,也可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但过了这么几年,我发现我并没有被你改变,因为我并不喜欢。我对你所说的并不感兴趣,我或许只是在最开始的一两个星期对你是崇拜的,真正喜欢的,也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欣赏过你,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我内心……那种获得和随时可能失去给我带来的快感。我需要这种快感。在快乐的同时又那么焦虑,仿佛马上就要死了。像精神毒品……
他收起他散漫的态度,开始认真听我说。可我没词了。我清楚知道这么说出来我们就注定得结束。是真实的失去。可我得说。
你没有抓住重点,是你遇见我,还是我遇见你。这两种是完全不同的,因此你没有代入自己的角色,你被我带偏了。
你现在还有写什么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说话。
没有是吗。他也没有生气。
我对你来说重要吗,我是说……几年前?
并不是特别重要。我摇头。
那为什么……?
因为不重要,所以悲伤。我大概是把对别人的一些情感都一并压在你身上了。你一走……我就发现无所寄托。
我当年特意问你会不会在意我不打招呼一走了之。你说不会。果然口是心非。
怎么不在意呢,虽然已经在心里预演过无数遍,我翻出我的绘图本给他看,你看我甚至画了下来,
旁边写着对话和心理活动,还有微笑……嘴角是怎么笑的,怎么看你……看你的眼睛要带泪吗,眼泪要流出来吗甚至数不清的夜晚的梦里……然而。然而。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继续。
你以为离别具有仪式感,但离别都是匆忙的,慌乱的,有仪式感的是重逢。重要的也是重逢。只是珍贵的东西往往不易等到。他把球形杯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掏出银色的烟盒。
介意吗?
不。
但我该怎么安慰你……他半眯着眼咬着烟。
你既然有了这个觉悟,为什么面对不了这个现实呢。
我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狡猾。
服务生将菜品一道道摆上来,精致又可口,正午的小花园开满了名为糖果王子和简·范尼斯的郁金香,草坪修剪得很好,总之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一餐。
你确实狡猾。但是大多时候又无知得可爱。他慢条斯理地替我切丸子。我给你一条路。你都不是一年前的你了,你又何必执着前前前个你的痛苦。
可船还在那里,总有什么是不变的。
那是记忆的功劳了,还有著书人,那些史官。记忆是一等功臣,史官是二等……到了你这里……一并鸩死便万事大吉。关于我可以这样,关于一切的事情都可以这样。把那些CD和录音笔都扔掉。
所以快乐的记忆都纠缠成虚幻的光影,而痛苦却不朽,顽固地……成为一夜又一夜的梦魇。我这般预见。
他掸了掸烟灰,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你还不累或者不够忙,你要是累了,自然就会丢下这些看似磨人但毫无意义的东西。
听我的劝,写点东西吧。
写些什么?
比如……蛸壶的苦水到底要谁来饮呢。
这是你的新灵感?
嗯。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我们安静地吃完午饭,在花园里逛了一圈,然后道别。
要是真的遗忘成功的话……我也许唯一忘不了的就是你身上香杉雨藤的味道了。我开玩笑。
确实不错。他莞尔。
在那番很严重的对话后,我还是陪着他逛了市里的博物馆和画廊还有酒吧。和之前一样,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沉默的听众,一切都在假想的正轨上。却也果真如忒修斯之船再也不是最初那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果然他走的时候没有和我说明,我也不追问了。辞掉原来的工作后,我搬离了那座城市,而他也了无音讯。了无音讯这个词听着挺讽刺的,通讯媒介这么发达的年代,按两个键就能重新对上话,只是我们都没有这么做。搬家时我把刻录的CD一张张粉碎了,录音笔里的音频文件也全部删除。紧接着香杉雨藤停产了,我买过一些分装,无奈怎样都没有当年那种味道。
回想他清淡的面容,还是很清晰,但我仔细辨别,又看得极不真切。那蛸壶的苦水,还是我独自一饮而尽吧。
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