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远观，重叠连绵不绝，给人印象一般是慵懒沉默，呆绌顽愚，它们的基因早已形成亿万年，试图改变绝无任何可能，雷打不动，风雨再大，无非蚍蜉撼树而已。

        所以，大山喜欢塑造与它特质相似之物事，并息息共存，生死相依。

        大山再巨硕，再险峻，再难抵达，总有人烟居处，无非高高低低，亲密稀落罢了。

                            山村客事

        山村客事，便是大山性格使然之体现，它历来是高若山巅之事。娶邻村媳妇了，嫁本村人家了，抑或丧葬了，生孩子了，满月酒了，都可以牵动每个头颅，每条神经。办事人只需发一声喊，便是忙乱光景，不必说本村了，只要能眼瞅的邻寨，基本都有热心义士来来回回，杂口议论也好，愉快出力也好，皆能拉拉杂杂个日出月落，就若别人的家事，即是自家事一般，得用心张罗，得运筹帷幄，不马虎，不敷衍。

        山村人做客，直似最体面之事，别人给不了的脸面，请客人家给了。风光请客做客，也显得家族力量强大嘞！客事是一件事关尊严的大事呢！你为何没成为酒席一份子？只因你太无人缘，做人不体面，你没能耐为家族贡献力量。注意点噢，人要勤快，肯出力，有口碑才是硬道理，争取下次有人请你做客！

        因此，赶赴做客便若朝圣一般。重大日子，使脑海之弦头几天便绷紧了。即使遇风雨晦日，也只能怪东道主择日没眼水，但在我不辞辛劳翻山越岭的兴奋劲之前，天上下刀子也阻挡不了我欲做客的热燃之火。

        吉日一到，太阳还在趴窝，当家的就唤醒家人起床，然后束束衣领，准备发响还在酣睡的三轮摩托；黄牛脖颈上铃铛作响，再一次提醒主人：俺今日要让邻居代牧；猪仔已经在哼哼唧唧地嚼瓜菜叶子；苞米已经洒了一地，等着鸡儿们醒来享用；狗儿不明白今天主人咋了嘛，起这么早，迷惑地摇摇尾巴。

        看看基本没啥落下的，做客的才回过神来，该轮到细细乔装梳理了，斟酌穿哪件衣服光鲜合适，大人小孩互相交视检查一番。我爹，可别把昨天铲牛粪那条裤子又穿上了，怪丢人的。我嬷头巾上还飘飞丝呢！孩儿眼尖，不忘随时提醒大人。

        当家的点燃一把明子火，招呼家人上了三轮摩托车，好让他们御寒，而后风风火火发响车子，亮了车灯，一路崎岖轰鸣而去。

                        酒席未酣（一）

        太阳不耐烦地重复千篇一律的无聊故事，它又一次爬出东山顶，和地里青甘蔗一般高了。

        做客的终于跑赢了一回太阳，赶集一般，早早汇聚于东道主家门外田间路边，男男女女，甲乙丙丁，一簇一簇，或蹲或立或坐，往手心哈一口白气，恨不得把吝啬的阳光一般攥在手上。

        已经随了份子钱，客人们打一声招呼，话题便开始入港，本村的外村的或东道家的，大伙都互相熟套，毫无生分违和感，聚拢一起，其实是打发酒席开场前的无聊时光，山村酒席已经在热身预演了。

        好酒的男人们基本上是一个酒字老话题，还真无酒不欢。你说你昨天喝了一大碗酒，今天怕是不能喝了，头还晕着呢；我说我倒是不怕，不喝酒不是男人，我家婆姨也厉害着呢，你还不如女人？我不光能喝一大碗酒，还可以甩两碗饭再外加几坨肥肉，要不等会比试比试？

        试试就试试，别的不成，喝酒哪个怕哪个？别看昨天喝的酒还未散完，今天照样可以喝到太阳落！

        周围的伸长脖子来凑热闹：我看今天哪个是真汉子，哪个是假汉子，假汉子明天请在场的喝酒，把他家甑子里的饭添光！

        众年轻人喊了一个好字，神情既戏谑也正经，就说定了，我们就等着喝酒了，明天的酒有着落了！

        酒席是办在公房里的，一通催客入席炮仗声刚刚响过，斗口的迎着还未消散的硝烟味儿，兴高采烈朝公房快步走去。

        冬日的山村酒宴已然笼罩在浓郁气氛中，人声鼎沸嘈杂起来。灶膛里栗碳火正旺，大铁锅滋滋散发出缕缕热气，肉香阵阵。厨子分菜手法异常娴熟，主人家正从硕大白塑料桶倒酒入壶入碗，一时酒气熏天。酒席还未开场，醉意已然飘出公房土墙外。

        主办酒席是山村头等大事呢，讨亲嫁戚，家家如此，也必须如此，否则在村上便无地位，受人低看。主人家前前后后张罗月余，早已操碎了心，再皱眉也得咬牙扛住，谁也不想听别人评述自家小气之语。菜肴可以不咋丰盛，然酒不管好坏，必须管够才行！

        还有，咱山里人习惯了吃松毛席，绿绿的，团团围蹲围坐下来，彼此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挺人情味儿的；咱吃不惯城里人那种桌子席，喝酒不尽兴，不好玩，哪里比得了咱松毛席可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酒的是共情好物啊，饭可以不吃，酒是必须足的，而且必须满上。这玩意儿最能引出无尽聊天资本，话题虽很重复，陈词滥调，却也颇能在不同口中生翻出不同新意。正是，养只花花雀，不如养个酒醉辣。呡一口酒，夹一口菜，客人吃相异常享受，由开始豪言壮语，过渡到后来细声细语，再到胡言乱语，归为最后无言无语，成为好酒人的多重境界。

        然后面红耳赤，颓丧一阵，眯上一阵，又接着来，必须接着来。菜肴早冻团了，也是下酒美食。

        好一顿酒席，可以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从开始端坐凳子躬身喝酒到蹲下来喝酒，从蹲下来喝酒到坐在松毛上喝酒，活动活动早蹲麻的腿脚，伸伸木然的腰杆，来啊，继续。

        这也充分说明，咱和东道家关系不一般，不把咱当外人看待，和在自家一模一样，随性，随意，随便，大不了到场子外吐了，回来又继续是一条好汉。

        早上斗口的二位好酒战士准备太阳落山，再张灯继续，战到天亮，比试谁是最能熬最能喝最不想上厕所的！这才是真正的喝酒，真正的汉子，真正的宝刀不老，真正的练嘴劲！老婆孩子催回家是不行的，哪怕洪水滔天，我自岿然不动。要把早上打赌谁输谁请喝酒的预言打翻在地！要我请喝酒？没门！不打趴下你不显老子能耐，谁顶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喝酒前咱是东道主的客人，喝酒后东道主是咱的客人！走路咱要横着走，谁敢阻挡，让谁趴下！

                        酒席未酣（二）

        酒席依然热烈，喝酒气氛正旺，即使等不得的婆姨，熬不住的娃儿，在喝酒汉子们面前也苍白无力。嗯，这是咱山里人的习惯，习惯了也就习俗了，习俗了也就局域文化了，文化了就固定下来了，固定了就再已搬不动了。

        毕竟，酒英雄们是家里顶梁柱，家事一切由顶梁柱们做主，喝酒要尽兴不要扫兴，其他人就算天王老子也得靠边站！

        实在等不得了，本村的女人孩子可以分分钟走路回家，远村的大不了搭车先回去伺候猪鸡鸭鹅得了。自家死鬼喝醉了就喝醉了，只要回来不唬老唬小就好。

        太阳也喝醉了，晕红脸慌不迭早已经回窝躺着了，寒星开始眨眼讥笑太阳不行不行。

        公房电灯已亮起来，狗儿们兴趣盎然，可劲寻找松毛里的骨头。醉汉们熬败了太阳，迎来星星，身姿影影绰绰，磐石一般依然坚守酒碗，乐此不疲，他们早把自家人和猪鸡牛鹅丢入山箐里去了。

        各席碗碟狼藉，剩下的酒英雄们大山一般，独挡一面，零零散散，歪歪倒倒，索性聚拢于一起，战火又熊熊燃烧起来。酒英雄们舌头已然大了，滔滔酒话不绝于耳，互相再凑火助兴：交，交警都说了，喝，喝酒不能开车哈，喝，都喝了，咱得遵守交通规则不是？

        是是是，就算天，天塌下来，我们也得对得起碗里酒，不喝可惜了。谁喝不得谁请喝酒，是谁，谁说的？豪气里夹杂着呛气。

        东道主倒是保留清醒，放下还未完成的家事，也来加入战团，他散了一圈香烟道：都说好了啊，还有明天后天，都要来喝酒，这是规矩，不来就是看不起我噢。各人的家人各人通知来，吃点馊菜饭也要图个高兴！今天事忙，没来得及招待哥几个，现在我来补习一下，普二，再把菜热一下，弟兄哥几个来来来，要不划回拳如何？我先挡庄，喝到天亮……

        众人随声附和，说一个好字，群情激昂，场面转向另一重含义……

        大山静默，雷打不动；酒席热烈，风雨无撼。一道颇具吸引力的山村酒景于大山深处正别开生面，成了一道熠熠剪影。

2022.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