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神化、无意指摘,我只能依照我的样子去想象他们,呈现他们:那些散布在欧洲大陆上的影子们,那些艺术家、受难者、行乞者。——题记
(一)
十二月底的斯德哥尔摩很冷。凌晨三点,终于把朋友送上了机场大巴,而我被困在了城市中心。没有地铁,少有公交,这一夜我和城中的无家可归的人同住。运气很好,夜里的候车室只在零点到三点之间关闭,三点一刻就为前往机场的旅客提供便利。为了打发时间,我随便找了个位子,观察我身边的人们。熙熙攘攘的旅客随着最后一班早车离去,只剩下了这样一批人。
这一家三口和超市门口坐着的行乞者没什么不同。很显然,他们不是瑞典本地人:或是难民、或是落魄,在斯德哥尔摩流浪。那父亲走过来,直挺挺躺在我背后的椅子上,椅子可能是他企盼一天的依靠。他的眼睛深陷在深棕色的皱纹中,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因为在灯光下他的脸映照了他们的共相。一家人也跟了过来,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倾诉出一天的疲劳。我担心自己占了他们的“床铺,”尝试交流未果后主动让出座位,至少让他们一家能睡在一起。我记得大叔唯一会说的英文是“谢谢。”
其他的座位上横竖躺着人,各个墙角也有铺好毯子席地而卧的妇女们。我坐在窗边的暖气旁,身边歪脖子的男人用围巾遮住了脸,在沉睡的黑暗中寻找着第二天的光明;对面的奶奶们蓬乱的灰发缠绕在一起,双手握着装满自己家当的小推车,支撑着倾斜的身体。窗外走过几个酒吧归来瑟瑟发抖的年轻人,而“卖火柴的小女孩们”在站内十分温暖。
一夜无事,奶奶们短暂休息又早早离去,5点多就走向了自己的目的地,各自散去。流浪女孩的歌声清澈澄明,在空洞的地下腔道中久久回荡。地铁运行,一天伊始。
(二)
半年间遇到了无数这样的人:见过柏林大教堂广场上索取签名骗钱的游民,听说过蒙马特高地给人系红绳子索钱的零余者,也常常被斯德哥尔摩超市门口的难民友善地打招呼 “Hej! Har du pengar?”(有零钱么?)或者是塞纳河畔买量产油画的商贩们、巴塞罗那步行街上现场作画的匠人们,还有世界各处给人画肖像画的画师们……印象最深的是在马德里皇宫附近遇到的弹奏竖琴的这个人。
十月中旬行走在阳光炙热的马德里,琴声送来一阵清风。我不记得他弹了什么,但是每根弦震颤的律动都和马德里的天空一样澄净。鲜红的地毯旁枝叶环绕,行人匆匆,长头发的艺术家依旧。热恋中的相互拥吻,年迈的夫妇相互搀扶,异域的游客感慨万分,似乎每个人都愿意在他创造的这个开放的空间中选择停止。“精灵王子”一样的艺术家当然吸引人,但真实的故事是琴弦突然断了。断弦的不和谐被随后的音符遮掩:艺术家没有马上停止演奏,而是尝试完成这首曲子,最后缓缓停止。他向围在四周的观众微微致歉,然后安装好自己的备用琴弦,重新投入到自己的世界。他从未索取,但驻足的人倒也愿意来消费这种视听。我和朋友拿出一欧元走上前,轻轻放入他面前的木盒子里。我们无法面对他的目光,却也不愿让那六便士碰撞的声音揉碎月光。
(三)
这是一篇关于“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只是连获得这六便士也不容易吧。我们总是幻想着《月亮与六便士》的高更多么特立独行,最终在塔希提异乡病逝;幻想着那个荷兰的红头发小个子如此《渴望生活》,却不得不面对生活的惨淡。那么当我们用自己衡量《刀锋》的拉里时,我们该怎么面对那个竖琴艺术家的目光呢?无疑,我们被外力推搡着走向死亡;而这些欧洲大路上的影子们却表现得更加纯粹,纯粹地活,纯粹地死。所以就让他们自顾自地追求月亮,自顾自地追求六便士吧,因为他们的天堂在另外一个街道。
退一步而言,他们的身上承载着欧洲现代社会的余温。瑞典是一个现代福利国家,然而面对这些不享有社会福利权利的人,瑞典人做出了正确的反应。深夜的车站里,警察会偶尔巡视,不是为了赶走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而是为了避免他们的冲突,保障他们的安全。显然,三点钟开门的车站并不仅仅为旅客而开,更多的应该是给无家可归的人带来冬天少有的温暖。类似的,瑞典收留了不少的难民。难民会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但瑞典人更愿意相信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也愿意为他们提供避难之所。这也是一个现代国家葆有的文化上的温存。
半个世界前茨威格写了《昨日的世界》表达他对西方没落的忧虑;几年前《布达佩斯大饭店》也描述了两次大战期间欧洲文明的微弱之光。而现在,通俗文化盛行的今天,欧洲文明的微光却仍然在这些艺术家和这些现代社会的温存中得到继承。所以如果问欧洲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我会说是这群欧洲人,是在富裕、自然、现代之外体现在这些穷人身上的文明。地铁上的行乞者愿意站着和大家打招呼写明自己的困难;艺术家们希望在自己的艺术中用自己的劳动赚取生活所需;同时一条条制度包容了他们的存在:比如难民的收留、冬天不能赶走穷困的房客……欧洲的传统文明在个体和现代社会层面都被继承了下来。
控诉的也好,赞扬的也罢,关于中西这些对比早已说的太多。最后引一段歌德的话收尾: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
忽然被投进这大千世界,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袭来,
我们对一切都感兴趣,
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
而且时时刻刻起伏着微微的不安,
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
又被各种尘世的扰攘冲散。
201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