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离我很近,迫着我的呼吸。
我如炬的目光试着扫视我的周遭,可是除了我灰色瞳孔里泛出的两道阴暗的色彩,其他什么也没有。我狂躁地走动着,偶尔触到些没有温度硬物,我知道我的右前方是条长板凳,西北角堆着些废弃了的筛子,东南角是锄头和镰刀,还在幽幽地散发着泥土腐朽糜烂的味道。
我是一条狗。
我无比熟悉这里的构造。再退后两步右拐就是楼梯,楼梯是主人用木板搭的,即使敏捷如我,踏上去也难免发出“嘎吱”的声响,十阶以后左拐再十阶,就是我每晚栖息的地方,再往前几步就是二楼。二楼是废弃的,几年前二楼还有几间拾掇得过得去的房间,后来主人家里发生变故,原本拥塞的房间越来越宽广,最后只剩下这辽阔的铺着木板的方形空间,被几根生锈的铁丝以对角线生冷地切割着,一开始铁丝上面每天还晾着几件衣服,后来衣服越来越少,再后来铁丝也被蹒跚的深棕色卷裹了。现在我奔跑过去,木板上会留下我如梅花的清晰掌印和身后轻扬起的迷蒙灰色。当然,我倒也是从来不屑于走动的。
我的狂躁并不源于黑暗。我的前方是一道门。这不算一道太严实的门,如果它是一道铁门,我可以说它锈迹斑斑,可是它只是一道木门,上面漆已泛起了道道深浅触目的沟壑,宛如绽开的皮肉。门并没有锁上,门底和地板的强大摩擦让从人外面推开都要稍用气力,更别说在里面,对我而言,奋力一跃也只够得到门的把手而已。
从门缝里飘来久违的饭菜香,我已经几天没有闻到过这诱人的香气,主人也是。这突如其来的气味让我躁动和不安。
虽然我现在很急切,急切到疯狂,疯狂到愤怒。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奔跃过那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的木板楼梯,来到二楼满布灰尘的一间房。我知道这间房的正下方主人和他娘正在吃饭,此时肉香浓郁,冉冉上升,透过不结实的地板渗进我的口鼻。原地跳跃,沉重地落地。我希望最好能跳到房顶,这样落地时地板所造成的颤动会更引人注意,我身体的垂直下落运动成功地引起了整层楼的抖动,身体着的地方被我的皮毛擦拭一新,周遭尘土飞扬,我在灰尘撩起的烟雾中锲而不舍地跳跃,务必使主人也听到这场惨烈的撞击。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在心里默念。许久,一切还是沉默。
我只好再跑下楼,回到门边,这才是最接近光明的地方。我开始用力地吠叫,用尽全力。我们看到可疑的陌生人会吠叫,有危险时会吠叫,高兴时也会吠叫,吠叫是我们的本能,也是和人类的沟通方式。可是有时候你看不到我们吠叫,而是只有厚重急促的鼻息声,通常你还会看惹红了的双眼和定格的匍匐着的矫健身姿,这表示我们很愤怒,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可是我现在攻击谁呢?眼前只有这道冷冰冰的门。即使这道门打开了又怎样?只有我的主人和他年迈患病的老娘,我要攻击他们么?
无人理睬,门纹丝未动,我声嘶力竭的吠叫在这道“锈迹斑斑”的门面前似乎显得可笑,那就只有撞击了。我深知猛烈的撞击只会使门合拢得更紧,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既本就无法从里面打开它,就只有引得外面的人的注意和怜悯,放我逃离这黑暗。
身子已被撞得生痛,或许透过那瘦削的毛皮,里面有些部位已经受伤,不过我尽量感觉不到。爪子此时也派上了用场,从门上成功地挠下了细碎的木屑,发出骇人的如同撕破了皮肉似的让人牙齿酸痛的尖利声音。
突然,门外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门外的灯亮了,透过门的缝隙打在我的脚趾,三步,两步,一步……近了,是主人的气息!我感觉到厚重的手掌搭在门把手上的温热,只要那只救赎的手掌轻轻往回一拉,我就可以飞奔出这黑暗的牢笼。手掌渐渐聚集起强大的力量,我似乎看到耀眼的光芒就在眼前!我已做好了飞奔的起始姿态,我定要在那一瞬间像离弦的箭一般射出!
静默……
主人手掌的力量凝固在了把手里。门似乎被灌注满了能量,可那道爆发的指令却迟迟没有下达。我感受得到门微微地在发抖,全身冰冷,把手似乎要被攥出水来。时间凝固了十几秒,我清晰地感受到把手上的力量由弱变强,又由强变弱,最后逐渐消失,伴随着我的希望的陨落,和主人沉重的叹息及其远去的脚步。
继续顽固而绝望的撞击和嚎叫,那脚步似乎停顿了几秒,继而又决绝地远离了。
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体内爆发出毁灭性的痛苦,我瘫软在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渴望了许久的光束照进来,门开了!我飞奔着撞开还只开到一半的门,奔向厨房!
一滩触目的血迹,一地凌乱的皮毛,空气里弥漫的熟悉的味道。
桌子地下,几块被丢弃的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我悄无声息地叼起骨头,如散步般缓慢地走出大门,走到地里,刨出一个小洞,小心地把它们放进去,精心掩埋,让人们永远发现不了这地底下埋藏着的稀世珍宝。
猛然回头,撞见主人愧疚的眼睛,炕上的主人的母亲正安详地恬睡,偶尔还砸吧着嘴搜刮着嘴边残留的荤腥。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眼神回应他。愤怒?绝望?悲伤?还是同情?我不知道,我茫然地经过他身边,走回属于我的黑暗的天地,眼神里只有无限放大了的空白。
“对不住你啊,媳妇儿带着儿子跑了,家里啥东西也没了,只剩老娘了,还拖着一身大大小小的病……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再不见油水怕是捱不下去了……不到半岁的狗,我也不忍心下手啊……对不住你啊,对不住啊……”
主人喃喃自语地说着,或许他是对我说,或许又不是。
我精疲力竭地躺下,什么也不想去想。
这熟悉的黑暗继续迫着我,我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