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田园犬,一条狗命,平凡而沧桑,世事莫不如此。
好挤!一阵力量,使劲把我往外推,哎,哎,能轻些么?突然,一松,一滑,我掉在一堆松软的干草堆上,全身湿漉漉的。是什么,这么温润?不断地在我身上舔来舔去。
“汪,我的孩子!”妈妈是条狗,我也是,中华田园犬。
“哇,四只小狗,好漂亮,好可爱,跟天上的月亮一样!”陌生的声音,月亮是什么东西?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狗类,出生一个月后,才能睁开眼睛。
饿,凭着感觉,凭着气味,我找到妈妈的乳头,大口吸着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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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光,我眼睛打开一条缝,使劲眨了两下。哈,我看见了妈妈,它的目光柔和,尽是宠溺。我看见兄弟姐妹们,都是毛绒绒的,黑毛,白毛,棕色,我长得像妈妈,土黄色,它们正在抢奶喝。
我一个健步,爬过去,挤进里面,抢到奶多的那个乳头,大快朵颐。我打着饱嗝,心满意足,紧挨着妈妈的脖子,躺下。
日子过得很快,我越长越大,可以乱蹦乱跑了,我时不时淘气一把。
老猫,耀武扬威的走来走去,喉咙里哼哼着,我学着妈妈,狂叫几声,先吓唬一下它,它看了我一眼,理都不理。一群鸡,埋头啄食,我冲过去,它们惊得大叫,四处逃窜。大公鸡看清是我,怒气冲冲,“喔喔”扑来,我脚底摸了油似的,跑了,留下它鼻子冒着粗气。庭前花丛里,蝴蝶飞来飞去,晃到我眼花,有时还蹭到我的鼻子上,我钻进花丛,扑咬着,它们扇扇翅膀,悠悠地飞走了。
傍晚,香樟树的小花洒了一地,浓浓的香味,如泡在空气中的酒。透过密密的绿叶,抬头,天上,挂着一个钩子,弯弯的,白白的,旁边一圈光晕。钩子在云朵里荡来荡去,如果坐在上面,是不是很有趣呢?
“孩子,这是月亮!”这就是月亮,我不禁惊叫起来。可母亲的眼神里,分明有忧伤,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看月亮。看吧看吧,我困倦,渐入梦香,梦里,尽是花香月影。
早上,鸟儿开始叫,我抬头找月亮,它已经换了一方向,变得浅浅的,若有若无地挂在空中。
主人用一个篮子把我们四个装了起来。嗬,要出行了,真是好事!我们快乐地唱起了歌,妈妈听到我们的声音,奔过来,围着篮子“呜呜”地叫着。
“妈妈,你怎么啦?”我稚气地问。“我可怜的孩子!主人要把你们卖掉,从此,我们一家人就不能再在一起生活了!呜呜——”
我们大惊,没想到,此时竟是我们的生离死别之际!
“妈妈!”我们大哭,在篮子里转来转去,用头顶,用牙咬,用腿扒,都没用,主人已经将篮子绑得紧紧地。
妈妈围着篮子转来转去,哀声低吼着。主人驱赶妈妈回去,妈妈跟着,再驱,再跟,最终,妈妈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越走越远。我们一路哭着,吵着,随着主人来到了集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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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了一个新家,男主人抱着我,女主人递来一碗米饭。我不肯吃,我想妈妈,我想兄弟姐妹,我大哭。女主人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几个孩子,看到我时,马上就围在一块。我害怕,一直退到一个角落里去了,朝他们低吼:“别碰我,别碰我!我要找妈妈!”我白天哭叫着,晚上也哭叫着,哭得嗓子都哑了,力气也没了。
他们扔个球给我玩,我不想玩,这不是我的家!
“这是你以后的家了!”小孩子对我说,“一辈子的家!”
几天过去,我彻底明白,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家了。
抬头,两家屋顶的月亮都是一样。
我开始和孩子们玩耍,在地上翻滚,追赶菜园里偷菜吃的母鸡,和猫打架,帮孩子们叼个东西。我凭着我灵敏的嗅觉,听觉,能远远地就分辨主人一家的气息和脚步声。我会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去迎接他们,扑过去,撒个娇。这时他们会用手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脖子叫着:“别闹别闹!”
小主人也喜欢带着我出门,去割草,去捉鱼,去爬树摘水果。草丛里,会有一些蛇出没,我只要闻到气味,就会对着狂叫,提醒孩子们不要过去那里。如果蛇真的敢出来的话,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小主人上学,我就跟着他们一块出门,你追我赶,跑一路,孩子是跑不过我的,我就停下来等他们。也会有一两只野狗走过,小主人就躲在我的身后,我就呲着牙,拉开战斗架式,那狗一看我也不好惹,就灰溜溜地掉头了。
送到路口,我就自己回来。有时,我还想送远点,孩子就会拍拍我的头催我:“快回去,快回去,等下你会忘记路的。”怎么可能,傻孩子,我可用我尿液做好了记号,凭着我自己的味道,我怎么可能找不到家呢?
我忘记我曾经的忧伤,我成了一只快乐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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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夜里,我听到了外面轻轻的呼唤声,是小虎!我满心欢喜,又有些害羞,蹑手蹑脚走出门外。
月亮如一个银盘,含着笑,在山尖。我朝山顶奔去,小虎紧跟着我,一身光洁的白毛,在银白色的山路跳跃着。我们互相嗅着,鼻子擦着鼻子,体内燥动一阵阵袭来,我低呜着,小虎舔着我的脸。一阵剧痛,继而快感,我忘记了一切,如水的月色,在我们身上荡来漾去。
噢,我的爱情!
我的身材变形了,臃肿了许多。肚子里,有东西在踢腾。
要生了,快要生了!主人已是在几天前就给我准备好了一个舒适的窝,来迎接我的孩子的到来。痛着,很痛!一个孩子出来了,我舔着它,又一个出来,还有一个。三个孩子眯着眼睛在叫着,我忍着痛,不停舔着我的孩子。我的宝贝,知道妈妈有多爱你吗?
谁也不许靠近我,谁也不许伤害我的孩子!我哺乳着我的孩子,任它们淘气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妈妈,想着想着,我流下一串泪。
很快,孩子睁开眼了,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路了,然后满院子瞎跑,吵闹不停,打架打个不停。再加上,这几个家伙食量大了,我的乳汁也越来越少,我有些不堪其烦了。
我想清静一下,躲开那几个淘气的家伙,去外面遛了一圈。回来时,家里异常的安静,我疑惑,难道这几个小家伙一下就变乖了?没有一个跑出去撒娇。去哪儿了呢?我四处找着,没有,哪儿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男主人拿了几张钱,递到女主人手中说:“这是卖狗崽的钱!长大了,养不了这么多,说真的,我还舍不得卖了。”
卖狗崽!卖狗崽?我的天哪!我快晕过去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给卖掉了,我没有孩子了!我发疯似的往外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集市上早已人散了,我的孩子早已不见踪影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竟然掉不下来,我无比沮丧地低着头,慢慢一步步挪回家。
窝里还存留,孩子们的气息,打闹时弄掉的毛。我使劲地嗅着,我后悔,为什么要跑出去?为什么还会有烦他们的时候?
“孩子呀!汪——”我大声地叫着,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4-
我又怀孕了,每一年里,我怀两次。孩子的爸爸是大黑,这次与爱情无关,小虎不知去哪里了。
可是有一天,大黑回来了,低垂着尾巴,阴冷冷的目光,我看着不禁一阵战栗,这还是它吗?
主人把大黑隔在外面,急切招呼我,赶紧进屋,我跃进屋子,躲了起来。我听到了门外,有人在大喊:“快些过来,大黑得了狂犬病,必须除掉,咬了人,可不得了!”
我见过,被病魔入侵的同类,不识人,也不识狗,见谁咬谁。闻风见水,即刻恐怖全身发抖,最后在无比的狂躁中,抽抽死去。想想,不禁胆战心惊,太可怕了。
主人反复交待我,初夏季节,不要随便出门,远远地躲开。可是,每一年里,总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只掉着同情的泪。
家门口,有一块肉,是孩子们掉的吗?哎,真是不懂事。我走过去,叼进屋,女主人看着我嘴里的肉,很诧异,猛地从我嘴里夺了下来:“不能吃,有毒!”可来不及了,毒液已随着口水流入了我的身体。
我一阵晕眩,继而狂呕狂吐,女主人煮了草药,一个劲往我嘴里灌。我渐渐清醒过来,看到了一张张焦急的脸,继而听到了女主人愤忿的声音:好险!可恶的偷狗人!
年末,隔壁家,喜气洋洋,酒席桌摆了二三十台,娶亲了。
主人家的孩子们去凑热闹,我也跟过去了。忽然,我听到“呜呜”的声音,谁?这么熟悉!我寻声而去,不禁惊呆了,是小虎。
草丛处,小虎的嘴巴被胶条封住了,两条前腿被反扭在背上,它蹬着后腿,拼命地挪动着身体。它看见了我,停止扭动,眼睛里尽是哀怨,绝望,一颗眼泪滚了下来。我正要向前,一个人走过来,把小虎拖走了,草儿扑倒在地,只留下一道杂乱的痕迹。
餐桌上,人们正在吃得欢乐,喝得畅快。“今天的狗肉,真不错!”有人在放肆地笑着,一块骨头扔在地上:“你们说,狗,会不会闻得出来狗肉的味道,它会不会吃同类的肉?”
我默默地离开了,来到山坡。
远处,鞭炮声炸响,天上的月亮也被炸成一片昏黄,我在山顶上徘徊,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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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我已经来到这个家十三年了。
当初的小主人,已出落成大姑娘,大伙子了,他们都离开家。我期待他们回来,我期待他们回来后,再摸着我的头,搂着我的脖子。他们再离开时,我送得更远,一直到他们上车,再也见不到车的影子,我才慢慢地跟着主人一步步走回家。
我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
主人的头发却是花白了,我也老了,几年前,我就没有再生过孩子了。
主人和我,守着老房子。
常常,篱笆处,主人在晒太阳,我趴在他脚边。他出门,我也出门;他在家,我也在家;他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他摸着我的头,我一动不动。
我是这里寿命最长的狗,比起那些早逝的狗来说,我已是很幸运了。人类,狗类,两个物种,似乎区别很大,似乎又没多大区别!我使劲地思索。
那个冬夜,皓月当空,我觉得特别的冷,一动不动,主人端来饭,我望着,连嗅一下都没有。我倦缩在草堆里,熟悉的房屋越来越模糊,熟悉的味道越来越淡。
一颗水珠落在我的鼻尖上,温温的,咸咸的,主人的眼泪!
月亮特别圆,特别亮,特别白,似向我微笑,一团白影在奔跃,渐近,是小虎,还是那么帅,它来接我了,眼睛里尽是怜爱。
我笑意盈盈望着它,四目相视,不言语。突然间,背上长出一对翅膀,身子在飘,一直飘。我觉得全身舒服极了,“汪”地大叫了一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